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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加哥之死(3)


  天色愈來愈暗,街上華燈四起。人潮像打脫籠門的來亨雞,四處飛散。吳漢魂像夢遊一般,漫無目的徜徉著,四周的景物,如同幻境。當他踏入來喜街的時候,一片強光閃過來,刺得他雙目難睜。吳漢魂覺得掉進了所羅門王的寶藏一般,紅寶、綠玉、金鋼石、貓眼,各色各樣的霓虹燈,從街頭照到街尾。成百家的酒吧、雜劇院、脫衣舞院,櫛比林立,在街兩旁排列下去。遊客來往不絕地浮蕩其間,強烈的彩燈,照得行人鬚眉如畫。許多濃妝豔抹的女人,在酒吧間穿梭似地進出著。當吳漢魂走到紅木蘭門口時,裡面卷出一陣喝采聲來。紅木蘭兩扇豔紅的大門全鑲著法國式的浮雕,門楣的霓虹燈,盤成一大卷葡萄藤,一串串晶紫欲滴的葡萄子,垂落到人頭上來。吳漢魂推開那扇紅門走了進去。酒吧在地下室,吳漢魂順著梯子往下走,好像進入霍夫曼的「故事」沖去了似的。裡面煙霧朦朧,燈光呈玫瑰色,把煙霧照成乳白。酒吧櫃檯前擠滿了買醉的客人。櫃檯對面的小表演臺上,矗立著一個胖大無比的黑女人,伸出兩筒巨臂,嘴巴張成一個大黑洞,兩排白牙閃亮,噴著一流宏大的沉鬱,而又充滿原始野性的歌聲。玫瑰色的燈光照在她油滑的皮膚上,又濕又亮。人們都倚在櫃檯邊欣賞歌者的表演。有幾個青年男女嘻笑地朝她講評著,可是他們的話音卻被那流焦躁的歌音沖沒了,只見他們的嘴巴急切地翕動。當黑人歌女表演完畢,采聲又從平地裡爆炸開來。然後大家開始蠢動,裡面的人擠到外面,外面的反擠進去。

  「白蘭地。」

  「喂,兩瓶萊茵果!」

  「馬地尼,我說馬——地——尼——。」

  「先生,要什麼喝的?」有個穿花背心的酒保問吳漢魂。

  吳漢魂要了一杯威士卡蘇打。吳漢魂不會喝酒,這是他唯一熟悉的雞尾酒名。吳漢魂拿著酒杯跟著人擠到酒吧裡端。酒吧裡充滿了嗆鼻的雪茄,地上潑翻的酒酸,女人身上的濃香,空氣十分悶濁。座地唱機一遍又一遍地播著幾個野性勃勃的爵士歌曲:「從今夜扭到天明。」「把這個世界一腳踢走。」「寶貝,你殺了我吧!」吳漢魂啜了兩口威士卡,強烈的酒精燒得人喉頭發火,他覺得兩穴又開始跳動起來。

  酒吧裡的人分成兩個極端。有些交頭接耳,不停地講,不停地笑,誰也不聽誰,搶著發言。男的散開帶領,滿面汗水,女的踢掉高跟鞋,笑得前俯後仰。一個六呎多高的大漢,摟著一個還沒有及他胸口的小女人,兩隻熊掌似的巨手在她臀部上漫不經意地按摩著,女人左右扭動,鬼啾一般吃吃地浪笑。但是另外一些人卻呆若木雞,坐在櫃檯的旋轉椅上,一聲不響,一杯又一杯地喝著悶酒。坐在吳漢魂不遠處,有個老人,不到片刻工夫,已經喝掉六七杯馬地尼。老人戴著一頂舊氊帽,稻草似的白髮,從帽檐底伸張出來,他緊裹著一件磨得油亮的皮茄克,仰起脖子,一杯緊接一杯,把酒液灌進乾癟的嘴裡,他的眼睛發直,一眨也不眨,好像四周那些人打情罵俏,他完全充耳不聞似的。

  夜愈深,人愈擠,大家的脖子熱得紫漲,眼睛醉得乜斜了,可是誰也捨不得離開,都搶著買醉,恨不得一夜間,把生命全消磨在翡翠的酒杯中去似的。

  「幹嗎一個人發呆呀?」一個女人側著身子擠過吳漢魂身邊時,突然湊到他耳根下對他說道。

  吳漢魂怔怔地看著她沒有做聲。

  「找不到伴兒,我猜。」女人向他擠了一個媚眼,很在行地說道。「來,讓我來陪你聊聊。」然後不由分說地挽著吳漢魂的手臂排開人堆,擠到酒吧後面的座位上。沙發座全塞滿一對對喁喁私語的男女。只有一個四人座卻由一個醉漢占住,醉漢的頭側伏在桌面,嘴巴張得老大。女人過去把桌上的空酒杯掃到他面前,然後同吳漢魂在對面坐了下來。

  「我叫蘿娜,他們愛喊我蘿蘿,隨你便。」蘿娜笑著說。「你呢?」

  「吳漢魂。」

  「吳——」蘿娜掩著嘴大笑起來。「彆扭!我叫你Tokyo算了吧。」

  「我是中國人。」吳漢魂說。

  「啊,無所謂。你們東方人看來都差不多,難得分。」蘿娜笑道。吳漢魂看見她露出一排白牙,門牙上沾著口紅。蘿娜臉上敷著濃厚的化妝品,眼圈蔭藍,蓬鬆的頭髮,紅得像團熊熊的火焰,蘿娜的身軀很豐滿,厚實的胸脯緊箍在孔雀藍的緊身裙裡。

  「寂寞了,來這兒找刺激是吧?」蘿娜歪著頭,裝著善解人意地說道。

  「我第一次到這裡來。」吳漢魂說道,他不停地啜著杯中剩下來的威士卡。

  「得啦,得啦,你們東方人總愛裝老實。」蘿娜搖著頭嚷道。

  「這是我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吳漢魂說。

  「放心,我很開通的。」蘿娜拍拍吳漢魂的肩膀說道。「莫太認真了。我猜你是個學生吧?」

  吳漢魂沒有答腔,他把杯裡的剩酒一口喝盡。酒精在他喉頭像把雞爪子,抓得火辣辣的。

  「怎樣?我猜中了?」蘿娜突然湊近吳漢魂脖子,皺起鼻尖,嗅了一下,大笑起來說:「我聞都聞得出你身上充滿了書本的酸味。」

  「我已經不是學生了,我今天剛畢業。」吳漢魂怔怔地瞪著蘿娜,喃喃說道,好像在跟自己講話似的。

  「那麼恭喜你呀!」蘿娜舉杯,一仰而盡,興致勃勃地叫道,「快去替我買杯杜松子。你也要杯酒來,我們且樂一樂。」

  吳漢魂擠進人堆,到櫃檯買了兩杯酒,再擠到蘿娜身邊。蘿娜時而偎近他親昵地叫一聲「我的中國人」,時而舉杯嚷道:「為東方人乾杯。」

  唱機裡播著一首震耳欲聾的扭扭「莎莉」,酒台邊一大群男女都聳肩踏足,左右晃動起來。整個酒吧人影幢幢。突然有一對男女從櫃檯後轉了出來,大家一聲歡呼,讓開一條路,圍成了一個圈子。男的細長得像竿竹篙,穿著大紅襯衫,頭髮染成淡金。滿面皺紋的臉上卻描著深栗色的眉毛。女的全身著黑,男裝打扮,胸前飄著一根白絲領帶,像個矮縮了的小老頭。觀眾喝采擊掌。男的愈扭愈起勁,柔軟得像根眼鏡蛇。女的舞到興濃時,突然粗嘎著嗓門,大喊一聲:「胡啦——」喝采聲於是轟雷一般從觀眾圈中爆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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