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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月光(3)


  「你一個人吃罷,我已經吃飽了。」李飛雲說。

  余燕翼遲疑了一會兒,把盛好的半碗飯倒回鍋裡,坐到椅子上,低頭吃起來。

  李飛雲脫去襯衫,蹲下身整理書架上的書籍。每個學期完了,他總要整理一次,把念完的書收拾好,需要的課本及參考書擺上書架。大學一二三年級,李飛雲把所有攢下來的錢都花到參考書上。台大對面的歐亞書店專做翻版洋書生意,李飛雲去買書常常超過預算,於是他就把伙食費扣成兩餐,有時中午買兩個麵包果果腹就算了。從一年級起他就擬好一個讀書計畫,在四年內,將物理方面的基本學科打下扎實的根基,然後到數學系選讀高等微積分,微分幾何,向量分析,李氏群論等,他想將來出國念理論物理,所以先把數學基礎弄好。三年來,他每次都得到自然科獎學金,一年一千元,他統統拿去買了參考書,可是畢業考他卻擔心要補考了。

  真滑稽,他想道,倒在桌子上竟會睡了過去。他真不喜歡克洛教授那副金絲邊的眼鏡,看人的時候,閃光閃得那麼厲害。

  「陳錫麟替你找好家教沒有?」余燕翼道,她吃了一碗飯,四樣菜動過兩樣,她把其餘的都收到碗櫃裡。

  「我明天就去試試,不曉得人家要不要,我只能教兩天,分不開時間了。」

  「我們明天要付房租和報紙錢,房東太太早晨來過兩次。」

  「我上星期才交給你四百塊呢!」李飛雲回頭詫異地問道。

  「我買了一套奶瓶和一條小洋氈。」余燕翼答道,她的聲音有些微顫抖,她勉強地彎著身子在揩桌子。李飛雲猛覺得心裡一縮,他沒有出聲,他把理出來的舊書一本本迭起來,參考書的書邊都積上一迭灰塵,他用抹布將灰塵小心地揩去,大四這一年他一本參考書也沒有看,參考書底下壓著一迭美國留學指南,裡面有M.I.T.,史丹佛,普林士頓和加州大學的校曆和選課表,他以前有空時最喜歡拿這些選課單來看,心裡揣度著將來到外面又應該選些什麼課。

  「房東太太說明天一定要付給她,我已經答應她了。」余燕翼說道。

  「你為什麼不先付房租,去買那些沒要緊的東西呢?」李飛雲說道,他把那些指南狠狠塞進字紙簍裡。

  「可是生娃娃時,馬上就用得著啊。」

  「還早得很呢,你整天就記得生娃娃!」李飛雲突然站起來大聲說道,他連自己也吃了一驚,對余燕翼說話會那麼粗暴。

  「醫生說下個月就要生了。」余燕翼的聲音抖得變了音。她緊捏著抹布,整個身子俯到桌子上,鼓圓的肚子壓在桌面上,鬆弛的大裙子懶散地拖到腳踝,她始終沒有回頭來,李飛雲知道她哭了。

  李飛雲走到余燕翼身後,摟著她的腰,將她扳過身來,余燕翼低下頭抵住李飛雲的肩窩。李飛雲默默地拍著她的背沒有出聲。余燕翼隔不一會兒就抽搐一陣發出一下壓抑的哭聲來。李飛雲感到心裡抽縮得絞痛起來,他覺得余燕翼的大肚子緊緊地頂著他,壓得他呼吸有些困難。

  「不要哭了。」李飛雲喃喃地說道,他的眼睛怔怔地望著窗外,懷恩堂頂上的十字架,懸在半空中發著青光。樓下巷子裡傳來一陣陣空洞的霜淇淋車的鈴鐺聲。空氣又悶又熱,吹進來的風是暖的。李飛雲感到余燕翼的背在冒汗,汗水沁到他手心上。

  「不要哭——」李飛雲漫聲地說。他扳起余燕翼的臉來,余燕翼的眼皮哭得通紅,她的心臟不好,懷孕以後,臉及腳背到了晚上一徑是浮腫的,面色蠟黃。余燕翼閉著眼睛,臉扭曲得變了樣。李飛雲將頭埋到余燕翼頸邊的頭髮裡,低聲說道:

  「別難受,我會對你好的。我已經畢業了,你不會吃苦了。我可以多兼幾家家教。我去建中看過校長,他可能答應在分部讓我當教員——莫哭了,聽我說,我們可以慢慢積錢,積夠了就馬上結婚,聽我的話,噢,聽我說——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余燕翼的淚水一滴滴流到李飛雲的頸窩裡,她背上的汗愈冒愈多。

  「別難過啦,去,去,你先去洗個澡,我們等會兒一同去看新生的鴛鴦夢。」李飛雲說,他把陳錫麟給他的那迭鈔票塞進余燕翼的裙袋裡。余燕翼撈起裙邊揩去臉上的淚水,低頭蹣跚地走了出去。李飛雲看見她豐圓的頸背露在昏黃的燈光下。

  那晚的月光太美了,李飛雲想道。他把燈關熄,對面教堂青亮的十字架,閃爍在玻璃窗上。他躺在竹床上,四肢展開地仰臥著,一陣說不出的倦怠,突而其來地從四周侵襲過來。六月的晚風滑過椰子樹梢,吹得破舊的窗簾腫脹起來。風拂在臉上,像是觸著棉絮一般,又暖又軟。

  那晚的月光實在太美了,李飛雲想道,地上好像浮了一層湖水似的。陳錫麟不能怪我,他想,陳錫麟沒有看過那麼清亮的月光——可是陳錫麟是對的,陳錫麟的話總是對的。他總是那麼平穩,陳錫麟有希望,他一定到外國去,他會成為一個大科學家,小弟不如他,小弟太幼稚,可是小弟真有意思,他們都應該出去,學物理的在這兒沒有希望——

  然而我感到多麼疲倦啊,李飛雲伸了伸懶腰想道,我好想在文學院門口的草坪上多躺一會兒,那些毛茸茸的草毯真滑真軟,躺在上面,永遠也不想起來了——可是十五號就要舉行畢業典禮了,他們都要穿上那些怪誕的黑袍子到校園裡曬太陽,女同學都穿上旗袍到處照相,校長和訓導長也會穿上滑稽的黑袍子——我不要穿,李飛雲想道,我不要站在校園裡傻呵呵地曬太陽,我要躲到文學院門前的椰子樹蔭下,躺在軟綿綿的草坪上真是舒服透了——

  「我忘記拿洗澡毛巾了。」余燕翼在隔壁澡房裡叫道。李飛雲沒有聽清楚,他也沒問余燕翼要什麼。

  「你拿我的洗澡巾給我好嗎?」余燕翼隔了一會兒又叫道。

  「好的——」李飛雲漫聲應道,「我就拿來。」他沒有立即爬起來,他翻過身去,胸口壓在草席上,雙手緊握住竹床杠子。一陣暖風又把破舊的布簾撩了起來,教堂的電鐘敲響了,晚間福音已經開始。

  噯,那些草須多麼像她頸背上的絨毛,李飛雲想到,那麼軟,那麼柔,那晚的月光實在太美了。

  ——196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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