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寂寞的十七歲 | 上頁 下頁 | |
黑虹(5)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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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夜深了,四周寂沉沉的,一陣陣山氣襲過來,帶著一些寒澀的木葉味,把晚上的悶熱蕩薄了許多。 嘩啦嘩啦,流水單調的響著。 遠遠那邊還閃著臺北市的燈光。 ……白影子,黑影子,交叉著,一隱一現,一隱一現…… …… 靜靜吹過萊茵, 夕陽的光輝染紅—— 染紅了山頂—— …… 遠遠的,輕微微的,髣髣髴髴她耳邊總好像響著那首歌。 憂傷的蘿累娜!憂傷的眼睛! 她覺得整個胸窩裡,一絲一絲,盡掛滿了一些幹幹的酸楚。 真是煞風景,她想,怎麼搞到後來又會嫁了人了?她實在不明白,反正這些日子過得糊裡糊塗的,難得記,難得想,算起來長——長得無窮無盡,天天這樣,日日這樣,好像一世也過不完似的。可是仔細想去,空的,白的,什麼東西都沒有。 ——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問她自己道,真的,她跟她丈夫相處了這麼多年,他對她好像還只是一團不太真實的影子一樣,叫她講講他是一個什麼樣子的人,她都難得講得清楚。天天在一起,太近了,生不出什麼印象來。她只記得有一次他打腫過她的臉,耳朵旁留下一塊青疤總也沒有褪去。除此而外,她大概對他沒有更深的印象了。反正他每天回來,餓了,要吃飯;熱了,要洗澡;衣服破了,要她補;鞋子髒了,要她擦,用得著她時,總是平平板板用著一個腔調支使她,好像很應該,很是理所當然的樣子。 ——他當我是什麼人了? 她猛然搖了幾下橋上的鐵欄杆,心裡憤怒的喊著。她記起昨天晚上,睡到半夜裡,他把她弄醒,一句話也沒有說,爬到了她床上來。等到他離開的時候,也是這樣默默的一聲不出就走了。她看見他胖大的身軀躡腳躡手的爬上了他自己床,躺下不到幾分鐘,就扯起呼來。她看得清清楚楚,他那微微隆起的肚皮,一上一下,很均勻的起伏著。她聽到了自己的牙齒在發抖,腳和手都是冰涼的。 山腰裡那盞小紅燈一直不停的眨著,晃著,昏昏暗暗的,山氣愈來愈濃,帶些涼意了。 耿素棠覺得皮膚上有點涼颼颼的,心裡那團熱氣漸漸消了下去,可是酒意卻愈沁愈深,眼皮很重,眼睛裡酸澀和醋一樣。她緊握著橋上的鐵索勉強支撐著,累得很,全身裡裡外外都累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孤獨,孤獨得心裡直發慌,除了手裡抓著這幾根冷硬的鐵索外,別的東西都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似的。 好疲倦,不能了,再也不能回去受丈夫的冷漠,受孩子們的折磨了。她得好好的歇一歇,靠一靠,靠在一個暖烘烘的胸膛上,讓一隻暖烘烘的手來撫慰一下她的面頰,她需要的是真正的愛撫,那種使得她顫抖流淚的愛撫,哪怕——哪怕像那只毛茸茸的手去抓那個水蛇腰一樣—— 耿素棠感到臉上猛一陣辛辣,熱得裂開了似的。 ——唉,醉了,今天晚上一定是醉了! 她覺得她的心在胸口裡開始搥,搥得隱隱作痛起來。 ……釘子上扭動著的黑蛇,豬肝色的醉臉,毛茸茸的手去抓,去抓,去抓那條嫋動著的水蛇…… 「Hold me tight to-night-」 她忽然記起了那一陣從黑色圓洞裡溜出來狂叫著的搖滾樂。 ……上面下面都有貓眼睛,紅的,綠的、紫的,東眨一下,西眨一下…… 「喂,一個人嗎?」 她一回頭,看見有一個男人恰恰站在她身後,站得好近,白襯衫,黑長褲,褲腰系得好高,紮著寬皮帶,帶頭閃著銀光,緊繃的褲管,又狹又窄,一個膝蓋微屈著,快要碰到她的長衫角了。 ——什麼人?什麼人敢站得這樣近? 她看不清楚他的面貌,她只看到他含在嘴上的香煙,一亮、一滅發著紅光。 ——哦,連領扣都沒有扣好,還敞著胸膛呢! 「怎麼樣,一個人嗎?」低沉的聲音,含著香煙講話的。 她看見他的臉湊了過來,慢慢逼近,煙頭一閃一閃的亮著,她聞到了一股男人髮油的濃香。一陣昏眩,她覺得整座吊橋都象水波一樣的晃動了起來。 嘩啦嘩啦,遠遠的地方,不知從哪個方向發著急切的水流聲。 五 當她把腳伸到潭水裡的時候,一陣寒意猛地浸了上來,冷得她連連打了幾個寒噤。 清晨四五點鐘的時候,潭水面上,低低的壓著一層灰霧,對面那座山在霧裡變成了黑憧憧的一團影子,水是墨綠的,綠得發黑,冰冷。 寒意一直往上浸,升到盤骨上來了。耿素棠覺得潭水已經灌進她骨頭裡去了似的,她看到水裡冒出了幾縷紅絲,腳踝還在淌血。她剛才從堤岸上走下來時沒有穿鞋子,讓尖石頭劃破的。 她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了,只是恍恍惚惚記得剛才醒來的時候,看見窗外那塊旅社的洋鐵招牌,正在發著慘白的亮光。 她是赤著足走下樓的,她不敢穿鞋子,怕發出聲音來。 ——那是什麼人?是什麼人呢? 她覺得迷惘得很,一股男人髮油的濃香,從她下巴底,從她領子裡,從她胸口上,幽幽的散發出來,刺得她很不舒服。 ——哦,要洗掉這股氣味才好。 她向水裡又走了一步。 ——哎,冷! 嗚——嗚,遠遠的有火車在響了。 ——天快亮了呢,唔,冷!小毛的奶還沒有喂過。 ——他的臉不曉得板成什麼樣子了,我要告訴他:像頭老虎狗,哈,哈—— 嘩啦嘩啦,水聲不知是從哪裡發出來的。 ——好是好聽。 …… 夕陽的光輝染紅—— 染紅了山頂—— …… 太悲了些,太憂傷了—— ——哎唷,冷死了!可是,這麼濃的氣味不洗掉怎麼行? ——怪不?在上面熱得出汗,水裡面冷得發抖,怪事!——可了不得!床底下那桶尿片不曉得臭成什麼樣子了?噯,冷,唉—— 她看見霧裡漸漸現出了一拱黑色的虹來,好低好近,正正跨在她頭上一樣,她將手伸出水面,想去撈住它,潭水慢慢冒過了她的頭頂—— 天亮了,一匹老牛拖著一輛糞車,咿呀唔呀,慢吞吞地從黑色的大吊橋上走了過去,坐在糞車頭的清道夫正仰著腦袋在打瞌睡,臉上遮著一頂寬邊的破草帽。 ——1960年5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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