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寂寞的十七歲 | 上頁 下頁
黑虹(4)


  她心裡還在抱怨著,忽然間她聽到了一陣聲音,大概是從那邊樹林裡發出來的,開始時很模糊,漸漸的移近了,愈來愈清楚,是一陣女孩子合唱的歌聲。她看見樹林的黑影子裡有幾點白影子在浮動著,忽隱忽現,一陣風從塘面掠過,把那陣歌聲一個字一個字都吹了過來:

  ……
  我不知為了什麼,
  我會這般悲傷,
  有一個舊日的故事,
  在心中念念不忘;
  ……
  晚風料峭而幽回,
  靜靜吹過萊茵,
  夕陽的光輝染紅——
  染紅了山頂——
  ……

  歌聲飄著,浮著,有些微顫抖,輕輕的、幽幽的——

  ——是了,是了,就是那首蘿——蘿累娜,唉,蘿累娜!

  她坐了起來,仔細的聽著,有一點隱痛從她心窩裡慢慢地爬了出來,漸漸擴大,變成了一陣輕微的顫抖,抖,抖得全身都開始發癢發麻。淚水突地擠進了她的眼眶裡,愈湧愈多,從她眼角流了下來。

  好多年好多年沒有這樣感覺過了,壓在心底裡的這份哀傷好像被日子磨得消沉了似的,讓這陣微微顫抖的歌聲慢慢撬,慢慢擠,又瀉了出來,湧進嘴巴裡,溜酸溜酸,甜沁沁的,柔得很,柔得發溶,柔化了,柔得軟綿綿的,軟進發根子裡去。淚水一直流,流得舒服極了,好暢快,一滴、一滴,熱熱癢癢的流到頸子裡去。

  白影子在黑樹林裡慢慢的浮動著,一隱、一現——

  ……
  晚風料峭而幽回,
  靜靜吹過萊茵,
  ……

  ——唉,太悲了些,蘿累娜。

  那麼久,那麼遠,埋得那麼深,恍恍惚惚,竟隔了幾十年似的,才不過是二十七八歲,耿素棠覺得好像老得不懂得回憶了。是日子,是這些日子把人磨得麻木了。遠遠的那些聲音,遠遠的那些事情,髣髣髴髴的人影子,都隨著這遠遠的歌聲在轉,在動——

  一現一隱,白影子、黑影子,交叉著,交叉著。

  ——哎,小弟。

  她又看見一雙憂傷的眼睛在凝視著她了,深深的,柔柔的——

  她為什麼叫他小弟,她有點記不得了,在班上她總覺得他比她小,她喜歡他,當他弟弟。

  就是那一夜晚,在公園裡,也是這麼一個溫溫濕濕的三月天,也有這麼一鉤彎彎細細的小月亮。

  「我以後不想見你了。」小弟忽然對她說,他們兩人站在亭子裡。

  她望著他,她不懂。

  「你不懂得我!」他抬起頭來,兩腮通紅。

  她看到一雙柔得使人心都發軟的眼睛。

  他回頭走了,她追了上去,握住了他的手,兩個人相對站著,好久好久都沒有話說。

  那時有人在唱《蘿累娜》,就是這首聽得人心酸的《蘿累娜》。

  ……

  染紅了山頂——

  ……

  白影子愈走愈遠了,漸漸模糊,漸漸消失在黑色的樹影裡。

  ——染燈——

  染紅——

  耿素棠突然掙扎著站了起來,她覺得眼前一黑,腳下幾乎站不穩了,又一陣熱汗冒上了她的頭頂,胃裡翻騰很厲害,想吐,她趕忙撐住了一根樹幹子。

  ……灰色的房,灰色的窗,窗外下著灰檬漾的冷雨,小弟蒼白的嘴角上有血絲,白色的被單上染著紅紅的一大片……

  ……一雙疲倦的眼睛半睜著,柔,柔,柔得好憂傷……

  耿素棠覺得嘴巴裡鹹鹹的,不曉得什麼時候滲進了許多淚水。

  ——唉,那雙眼睛怎麼會那樣憂傷呢?

  她忽然想道,她自己為什麼不在那個時候也死去算了?她記得她曾經有過那個想法的,可是後來不知道怎麼搞的,不僅沒有去死,而且還嫁了人,生下三個跳蹦蹦哭喳喳的小東西來。她納悶得很,心裡有點歉然,有點懊惱,真是煞風景透了!自從她進了那間雞窩一般的小房間之後,就真的變成一個賴抱母雞了。整天帶著一群小傢伙窮混窮磨,好像沒有別的事可做,就專會洗屎布似的。她忽然奇怪起來,這五六年來在那個小雞窩裡到底是怎麼混過去的,那一房的尿臊屎臭,一年四季牆壁上發著綠陰陰的濕黴,有時半夜裡,破裂的天花板忽然會滾下一個老鼠來,掉在人身上軟趴趴的。

  ——那種地方再也住不得了!

  她差不多想大聲喊了起來,踉踉蹌蹌地跑到石子路上去。

  ——不,不能回去,走,隨便到哪兒,愈遠愈好。

  喀軋、喀軋,碎石子路上一直響著急切紊亂的腳步聲,由近而遠,沉寂下去。

  四

  硬,冷,筆直,一根根鐵索由吊橋的這一頭一直排下去,橋頭的這幾根又粗又大,懸空吊著有幾丈高,愈下去,變得愈細,到最後那些,只剩下一撮黑影;橋身也是這樣,慢慢窄,慢慢細,延到橋尾合成了一點,有一盞吊燈掛在那裡,發著豆大的黃光。

  耿素棠走上碧潭這座吊橋時,橋上一個人也沒有了。空空的,一眼望去,兩邊盡是密密麻麻的鐵索網。上面是一片壓得低低的天空,又黑又重,好像進了一個巨大無比的捕獸籠一般,到處都豎著一條條鐵索影子。

  酒性發得厲害,她走在橋上,竟覺得整條橋都在晃蕩著。腦袋昏熏熏,如同坐升降機一樣,心裡一上一下,有時忽而內裡一空,整個心都給掏走了似的。她扶著鐵欄杆,走幾步就得歇一歇,走到橋中央時,胃裡又想翻起來了,她連忙伏在欄杆上,停了下來。橋底下是一片深黑,深得叫人難得揣度,什麼東西都看不見。遠遠的地方有水在急流著,像在前面,又像在背後,嘩啦嘩啦,不曉得是從什麼方向發出來的水聲。山腰那邊有一盞昏紅的小燈,她恍惚記得那兒有個煤礦,白天有些沾得滿面黑煤的礦工出入著,晚上只剩了這麼一盞孤燈吊在黑暗裡,晃著,閃著,在發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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