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寂寞的十七歲 | 上頁 下頁
金大奶奶(3)


  「好啊!這個老潑婦還敢行兇呢,大哥,你讓開,等我來收拾她。」金二奶奶推開金大先生後,揪住金大奶奶的頭髮便往天井中間拖。金大奶奶嚎哭著,兩隻小腳一拐一拐踉踉蹌蹌地跟了過去。到了天井中間,金二奶奶把金大奶奶往地上一撳,沒頭沒臉像擂鼓一般打起來,金大奶奶起先還拚命地掙扎著,後來連聲音都弱了下去,只剩下一雙脫落了鞋子的小腳還在作最後的努力踢蹬著,既難看又可憐。這時金二奶奶好像還沒有消氣似的,看見旁邊地上放著一盆稀髒的鴨糠,她拿起來就往金大奶奶身上倒去,糊得滿頭滿臉。金大奶奶已經動彈不得了,可是金大先生兩隻手交叉著站在旁邊,好像沒事人一樣。後來還是金二先生將金二奶奶勸住,把金大奶奶扶回房中去的。在這段時間內,順嫂臉上的小皮球不知跑了起來多少次。最後,當她看見金大奶奶蹣跚地走回房中時,她的眼中含了很久的那兩泡淚水終於滾了下來。

  「你大伯為什麼要攆走金大奶奶呢?」事後我問小虎子道。

  「哈!你還不知道嗎?我大伯要討一個在上海唱戲的女人。他要『老太婆』搬出去,我娘已經幫著我大伯把『老太婆』的東西統統運走了,可是『老太婆』卻賴在這裡不肯走哩,真是不要臉!」小虎子不屑的回答道。

  那晚上順嫂悄悄的從金家後門溜進去探望金大奶奶,她回來時兩隻眼睛哭得腫腫的。她說她一去,金大奶奶就死命抓住她的手哭得說不出話來,大奶奶告訴她,無論如何他們是攆不走她的,而且金大先生也休想安安然然的在她屋子裡討小。順嫂說她實在不懂為什麼這些人會這般狠毒。我對她說,我也不懂。

  金大先生要娶新娘的事情很快地傳遍了整個虹橋鎮。金家的排場素日最是闊綽,這回這種天大的喜事那個不想來湊湊熱鬧,沾沾光;所以金家這幾天來大門都差不多擠垮了。金大先生比以前更漂亮了,他常常從上海辦來一大批一大批的新奇貨物,喜得那班沒有見過世面的鄉下人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金二奶奶也忙得滿屋亂轉,她把鎮上針線活兒有兩下的女人,全部收羅到金家去,不分晝夜,趕著刺繡大幢大幢的簾幎枕被,順嫂當然也給請去了,不過她對我說她是一百個不願去的,只是礙著情面罷咧。反正這幾天金家那些人個個都是笑顏常開,滿口說的全是些吉利話,誰也不會注意,誰也不會聽到金大奶奶那間小房間會時時傳出一陣陣淒涼的嗚咽來。有時順嫂叫我悄悄地送點東西給金大奶奶吃,我看見她這幾天來比以前變得愈更難看也愈更可憐了,可是她口口聲聲總是說,她情願死在這裡,也不出這個大門的。

  金大先生的喜宴要分三天來請,頭一晚就請了九十幾桌客,從大門口擺到客廳又展到院子中去。全屋子黑壓壓的都站滿了人,人聲像潮水一般嗡嗡地亂響。這晚金家張燈結綵,大紅的喜幛四壁亂飛,到處是喜燭,到處是燈籠,客廳裡那對四五尺高的龍鳳花燭火焰高冒,把後面那個圓桌大的「囍」字映得金光閃閃。院子裡這時也點得如同白晝,而且還在那裡紮了一台戲,所以鬧得鑼鼓喧天。客人們一半擠在客廳等著看新嫁娘,還有一半老早擁到院子裡聽戲去了。

  這晚金二奶奶是總招待,所以忙得在人堆子裡穿梭一般跑來跑去,小虎子也穿上了新棉袍跟著她瞎忙一陣。金二奶奶請順嫂幫她的忙,專管煙茶,所以順嫂也一刻都抽身不得,順嫂對我說她又是一百個不願意的,還是礙著情面罷咧!時間已經過了八點了,新郎新娘還沒有出來入席,據裡面傳出話說新娘正在打扮,還早得很哩!於是大家一陣交頭接耳,發出嗡嗡的聲音,好像等得不耐煩的樣子。這時順嫂把我悄悄叫到一個角落,從碗櫃裡拿出一碟松糕遞在我手上,輕輕地說:「容哥兒,你替我做件好事好不好?我實在忙得不能分身,你幫我把這碟松糕送給金大奶奶去,今晚金家個個忙,恐怕沒有人理她的。」

  「可是我要看新嫁娘嘛!」我滿不願意的答道,我手裡老早已經準備好花紙條要去灑新郎新娘了。順嫂又跟我說了許多好話,我才應下來了。

  通到金大奶奶房間的走廊有兩三條,我選了一條人少一些的,可是剛走到一半,忽然外面爆竹大響,樂聲悠揚而起,院子裡的客人都往客廳跑去。「糟糕!一定新郎新娘出來了。」我心中這樣想,於是愈更加速了腳步往裡面跑去。這時正是十二月,剛從人堆子裡跑出來吃這冷風一吹,我不由得連打了幾個哆嗦,趕忙將頸子縮到領子裡去。走廊上掛著的燈籠被風吹得來回搖曳著,好幾個已經滅了,地上堆著些紅綠破紙條也給風吹得沙沙發響。我愈往裡面跑,燈光愈是昏黯,外面的人聲、樂聲也愈來愈小,裡面冷清清的,一個人都沒有,不知怎的,我心中忽然有點莫名的恐懼,還沒有走到金大奶奶房門口我就大聲叫道:「金大奶奶,金大奶奶。」

  裡面沒有回音,我猜金大奶奶大概睡了,於是我便把她的房門輕輕的扭開,「呼」地一陣冷風從門縫跟著進去,吹得桌子上昏暗的燈焰來回亂晃,弄得滿室黑影幢幢。從暗淡的燈光下,我看見金大奶奶好像仰臥在床上似的。「金大奶奶!」我又叫了一聲,還是沒有回答。於是我輕輕地躡著腳走了進去,可是當我走近床前看清楚她的臉部時,頓時嚇得雙腳一軟,「砰!」手上端著的那碟松糕滑到地上去了。一股冷氣馬上從我發根滲了下來,半步都移不動了,我想用力喊,可是喉嚨卻像給什麼東西塞住一樣,一點聲音都叫不出來。

  金大奶奶仰臥在床上,一隻小腳卻懸空吊下床來,床上的棉被亂七八糟的裹在她另一隻腿上。她的手一隻扠著自己的頸子,一隻揪著自己的胸,好像用過很大的勁,把衣服都扯開了,兩眼翻了白,睜得大大的瞪著天花板,一頭亂髮有的貼在額上,有的貼在頰上,嘴唇好像給燒過了一般,又腫又黑,嘴角塗滿了白泡。在她床頭的茶几上倒放著一個裝「來沙爾」藥水的瓶子,一股沖鼻的藥味還不住往外冒。

  這突來的恐怖使我整個怔住了,我簡直不記得我怎樣逃出來那間房的,我只是髣髴記得我逃到客廳的時候,新郎正挽著新娘走進了客廳,大家都將花紙像雨一樣的向新郎新娘灑去,至於後來客人們怎樣往金大奶奶房間湧去,金大先生和金二奶奶怎樣慌慌張張阻止客人,這些事情在我的印象中都模糊了,因為那天晚上我回去後,馬上發了高燒,一連串的惡夢中,我總好像看到金大奶奶那只懸著的小腳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一樣。

  金大奶奶死後第三天就下了葬。人下了葬,也就沒有聽見再有什麼人提起這件事了。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地統統轉到新的金大奶奶身上,這位新的金大奶奶年輕貌美,為人慷慨而又有手段,與金二奶奶是一對好搭檔,所以大家都趕著叫她「金大奶奶」。不過自從這位金大奶奶來了之後,我跟順嫂總也不去金家了。順嫂是為了傷心,我是為了害怕。

  從此,我在門前看見小虎子就躲開。他好像很生氣,可是我不管。有一回我逃不及,一把讓他揪住。他鼓著眼睛問我:

  「我又沒有得罪你,怎麼不到我家裡來?」

  「我們要去上海了。——『新娘子』喜歡你嗎?」

  「呵嘿!你是說『大伯娘』嗎?她敢不喜歡?不是我娘做主,她還不是躲在上海做『小老婆』。我娘說:把她討回來,省得我大伯常往上海跑。……」小虎子說話老腔老調的就像一個小大人。

  只聽順嫂在屋子裡放著喉嚨喊:

  「容哥兒!功課不做快點收起來,不要看著惹人生氣。」

  我知道順嫂對小虎子很不高興,我只好掉頭跑回來,放下小虎子不管。

  真的,雖然現在事隔多年,可是每逢我想到金大奶奶懸在床下的那只小腳,心中總不免要打一個寒噤。

  ——195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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