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寂寞的十七歲 | 上頁 下頁
金大奶奶(2)


  「我娘將房門一腳踢開,跳進去將『老太婆』的頭髮一把抓住!接著一頓狠打,老太婆像殺豬一般叫了兩聲,就嚇得絕了氣。」

  「哎呀!」我雙手一松,手裡剩下的半截烤紅薯滑到地上去了。

  小虎子看我吃了一驚愈更得意,吐了一口唾沫接著說:「後來我爹跑進來,將老太婆灌了兩碗姜湯,她才醒過來,這一嚇,老太婆半個月都起不了床,嘻嘻,有趣!」

  自從我們與金家認識以來,順嫂一直都是金大奶奶的好朋友,不過順嫂與金大奶奶的交往一向都是秘密的。她總是揀著金二奶奶到廚房裡去罵傭人,或是在前廳打牌的時候,才悄悄地溜到金大奶奶房裡去。她們有時聊得很久,而且順嫂出來的時候,往往帶出來一雙紅眼眶及一對鼓得脹脹的胖腮幫子,這是順嫂聽了不平之事的徵象。

  「順嫂,你說金家全家哪一個人最好?」有一次我們從金家出來時,我在路上問她。

  「當然是大奶奶嘍,」順嫂不加思索地答道。

  「可是小虎子告訴我『老太婆是一個頂頂惹人厭的老東西』呢。」我又想起小虎子那天對我講的那一些話了。

  「胡說八道!」順嫂的胖腮幫子漸漸地鼓起來了,「這起人都喪盡了天良,一齊拿人家來作出氣包罷咧。唉!金大奶奶的身世不知道多麼的可憐呢!」

  「她怎麼可憐法?」我好奇的問道,我也覺得金大奶奶有點可憐,可是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可憐。

  「小孩子不要察是察非。」順嫂雖然已經過了四十歲,可是有時候她的話要比她的年紀老得叫人難受得多,這是我一向不依的,於是我便放出了一切糾纏的法寶,非迫得順嫂屈服不可。終於順嫂答應在吃過晚飯以後告訴我聽,不過她卻要我賭咒絕對不可告訴旁人聽。她說,要是這些話傳到金二奶奶耳裡去的話,金大奶奶就要吃苦頭了。

  吃完晚飯後,我拿了一張小竹凳跟順嫂一塊兒到院子裡納涼,順嫂便道出了金大奶奶的往事,在沒有講之前,她又再三囑咐我,千萬不要對別人提。我閉著眼睛賭了咒,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開始說:

  「金大奶奶以前嫁過人,夫家有錢得很。金大奶奶告訴我,金家現在住著的那幢房子以及他們大部分的田地都是她前頭那個男人的。金大奶奶以往很有過一段舒服日子,可惜她的前夫一向有癆病,沒有幾年就死去了,那時金大奶奶才三十歲出頭,又沒有兒女,孤零零一個人守寡。當然囉,一個女人有了一點錢總是難免要給人計算。」順嫂的胖腮幫子又漸漸地鼓起來了。

  「首先就是金大奶奶夫家的那起混帳親戚,跑來明爭暗搶,弄掉好些田產,後來金大奶奶不知走到哪一步倒楣運,又碰上了現在的金大先生。那時金大先生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剛從上海讀了點書回來,別的沒有學到,反而學得滿身瀟灑及一嘴巴油腔滑調。我聽別人說,金大先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白相人,他在上海徐家匯一帶有些黑勢力。」

  「金大先生不像個壞人嘛!」金大先生的那撮俏皮的鬍子及胸前那條紅領帶給我的印象,使我向順嫂抗議。

  「嘿!難道壞人臉上都刻了字的嗎?」順嫂的胖腮幫子已經鼓成了兩個小皮球,「就是因為他『不像個壞人』,金大奶奶才上了他的當。那時候金大先生住在金大奶奶家對面,天天跑來金大奶奶家中瞎混,混來混去,就把金大奶奶騙上了。金大奶奶告訴我,金大先生剛和她結婚時對她好得很,後來把田契首飾拿到手,就完全變了一個人,對她不是罵就是打,從來沒有一點好顏色給她看。更糟糕的便是自從金二奶奶搬進來後,便把金大奶奶在家中的地位搶去了,而且還幫著金大先生來欺負她。唉!可憐她在家連一個訴苦的人都沒有。」

  「你不是說金大奶奶的夫家還有一幫『混帳親戚』嗎?」

  「哎呀呀!快別提那班混帳親戚了,金大先生只消花幾個錢都塞住了他們的嘴,而且金大先生在上海還交結了不少不三不四的人呢,誰願意惹麻煩?」

  「金大奶奶以前用著的那批老傭人難道看得過意?」我在金家,很少看見那些傭人跟金大奶奶講話,即使偶爾講兩句,一看見金二奶奶走來,馬上便慌慌的走開了。

  「那些沒有良心的,還不是跟著金二奶奶一個鼻孔出氣,就算有幾個有良心,為著飯碗,也不敢說什麼話。唉!我實在可憐她。」順嫂歎了一口氣。兩個小皮球是消掉了,可是一對眼眶卻漸漸地紅了起來。我看見順嫂滿面充滿著憐憫的神態,我也似乎覺得金大奶奶那雙假眉及一拐一拐的小腳雖然看著彆扭,但是怪可憐的。

  我們跟金家做了幾個月的鄰居,我差不多每天都可以從小虎子那兒得來一些關於金大奶奶的消息,甚麼他大伯帶了個女戲子來家裡吃飯,『老太婆』想吃醋,反而挨了一頓揍;『老太婆』倒茶的時候打破了他娘的茶壺,給他娘罵得躲在房間裡不敢出來;還有甚麼阿紅有一次忘了端飯給『老太婆』吃,『老太婆』想罵她,結果反被阿紅拿話氣哭了。總而言之,金家無論哪一個跟金大奶奶起衝突,結果總該金大奶奶倒楣就是了。

  一個冬天的早上,正當我跟順嫂坐在門口曬太陽的時候,忽然隔壁金家的天井裡傳來一陣女人的尖叫聲及男人的咒駡聲,我馬上抓著順嫂就往金家跑,剛跑到門口便碰見小虎子拍著手笑嘻嘻地迎上來,一把抓住我往天井裡跑,一面興高采烈地喊道:「容哥兒,快點,快點,再晚就沒有好戲看了。我大伯跟我娘正在天井裡泡制『老太婆』呢!」

  我們跑到天井裡,看見金家全家人都在那兒,金大先生與金二奶奶兩個夾住金大奶奶,一個在前面拉,一個在後面推,金大奶奶兩手抱住一根走廊的圓柱,死命的掙扎著不肯走。她的模樣比平常難看得多了,一頭斑白的短髮亂七八糟的披在臉上額上,背上的長衫不知給什麼東西鉤去了一大塊,白色的內衣染上了一片殷紅的血。她一面掙扎,一面哭著喊道:「你們這些人,怎麼這樣沒有良心——嗚——嗚——你們霸佔我的房子,還要我搬出去。金老大——金老大——算我瞎了眼睛嫁錯了人,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上天也難容你——嗚——嗚——,二奶奶,我也不怕你厲害,今天我就是死在這裡,你們也不能把我拖出這個大門。」

  金大先生的紅領帶散開了,雖然唇上那撮鬍子還是那樣整齊,可是臉上以往的瀟灑卻變成了可怕的猙獰;金二奶奶的眼睛愈更鋒利了,她不時幫著金大先生拿最刻毒的話吆喝著金大奶奶。金大奶奶拚命抱著柱子,他們兩人一時扯她不開,於是金二奶奶便用力去扳金大奶奶的手指,大概金大奶奶實在給她扳得痛得抵不住了,一口向她的手臂咬去。「哎喲!」金二奶奶沒命地尖叫了一聲,幾乎在同一個時候順嫂在我後面鼓著腮幫子低低地哼道:「咬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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