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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猶如此(6)


  送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夏天暑假,我搬到艾爾蒙特王國祥家去住,因為隨時會發生危險。八月十三日黃昏,我從超市買東西回來,發覺國祥呼吸困難,我趕忙打九一一叫了救護車來,用氧氣筒急救,隨即將他扛上救護車揚長鳴笛往醫院駛去。在醫院住了兩天,星期五,國祥的精神似乎又好轉了。他進出醫院多次,這種情況已習以為常,我以為大概第二天,他就可以出院了。我在醫院裡陪了他一個下午,聊了些閒話,到晚上八點鐘,他對我說道:「你先回去吃飯吧。」我把一份《世界日報》留給他看,說道:「明天早上我來接你。」那是我們最後一次交談。星期六一早,醫院打電話來通知,王國祥昏迷不醒,送進了加護病房。

  我趕到醫院,看見國祥身上已插滿了管子。他的主治醫生告訴我,不打算用電擊刺激國祥的心臟了,我點頭同意,使用電擊,病人太受罪。國祥昏迷了兩天,八月十七星期一,我有預感恐怕他熬不過那一天。中午我到醫院餐廳匆匆用了便餐,趕緊回到加護病房守著。顯示器上,國祥的心臟愈跳愈弱,五點鐘,值班醫生進來準備,我一直看著顯示器上國祥心臟的波動,五點二十分,他的心臟終於停止。我執著國祥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剎那間,天人兩分,死生契闊,在人間,我向王國祥告了永別。

  一九五四年,四十四年前的一個夏天,我與王國祥同時匆匆趕到建中去上暑假補習班,預備考大學。我們同級不同班,互相並不認識,那天恰巧兩人都遲到,一同搶著上樓梯,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就那樣,我們開始結識,來往相交三十八年。王國祥天性善良,待人厚道,孝順父母,忠於朋友。他完全不懂虛偽,直言直語,我曾笑他說謊話舌頭也會打結。但他講究學問,卻據理力爭,有時不免得罪人,事業上受到阻礙。

  王國祥有科學天才,物理方面應該有所成就,可惜他大二生那場大病,腦力受了影響。他在休斯研究人造衛星,很有心得,本來可以更上一層樓,可是天不假年,五十五歲,走得太早。我與王國祥相知數十載,彼此守望相助,患難與共,人生道上的風風雨雨,由於兩人同心協力,總能抵禦過去,可是最後與病魔死神一搏,我們全力以赴,卻一敗塗地。

  我替王國祥料理完後事回轉聖芭芭拉,夏天已過。那年聖芭芭拉大旱,市府限制用水,不准澆灌花草。幾個月沒有回家,屋前草坪早已枯死,一片焦黃。由於經常跑洛杉磯,園中缺乏照料,全體花木黯然失色,一棵棵茶花病懨懨,只剩得奄奄一息。我的家,成了廢園一座。我把國祥的骨灰護送返台,安置在善導寺後,回到美國便著手重建家園。草木跟人一樣,受了傷須得長期調養。我花了一兩年工夫,費盡心血,才把那些茶花一一救活。退休後時間多了,我又開始到處收集名茶,愈種愈多,而今園中,茶花成林。我把王國祥家那兩缸桂花也搬了回來,因為長大成形,皮蛋缸已不堪負荷,我便把那兩株桂花移到園中一角,讓它們入土為安。

  冬去春來,我園中六七十棵茶花競相開花,嬌紅嫩白,熱鬧非凡。我與王國祥從前種的那些老茶,二十多年後,已經高攀屋簷,每株盛開起來,都有上百朵。春日負喧,我坐在園中靠椅上,品茗閱報,有百花相伴,暫且貪享人間瞬息繁華。美中不足的是,抬眼望,總看見園中西隅,剩下的那兩棵義大利柏樹中間,露出一塊楞楞的空白來,缺口當中,映著湛湛青空,悠悠白雲,那是一道女媧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十日初稿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五日定稿
  於美加州聖芭芭拉隱穀寓所
  一九九九年一月廿六日《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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