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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猶如此(4)


  時間漏斗無窮盡

  鑒於第一次王國祥的病是中西醫合治醫好的,這一次我們當然也就依照舊法。國祥把二十多年前奚複一大夫的那張藥方找了出來,並托臺北親友拿去給奚大夫鑒定,奚大夫更動了幾樣藥,並加重份量:黃齊、生熟地、黨參、當歸、首烏等都是一些補血調氣的草藥,方子中也保留了犀牛角。幸虧洛杉礬的蒙特利公園市的中藥行這些藥都買得到。有一家依舊還叫「德成行」的老字型大小,是香港人開的,貨色齊全,價錢公道。那幾年,我替國祥去撿藥,進進出出,「德成行」的老闆夥計也都熟了。因為犀牛屬於受保護的稀有動物,在美國犀牛角是禁賣的。

  開始「德成行」的夥計還不肯拿出來,我們懇求了半天,才從一隻上鎖的小鐵匣中取出一塊犀牛角來磨成粉賣給我們。但經過二十多年,國祥的病況已大不同,而且人又不在臺灣,沒能讓大夫把脈,藥方的改動,自然無從掌握。服中藥並無速效。但三年中,國祥並未停用過草藥,因為西醫也並沒有特效治療方法,還是跟從前一樣,使用各種激素。我們跟醫生曾討論過骨髓移植的可能,但醫生認為,五十歲以上的病人,骨髓移植風險太大,而且尋找血型完全相符的骨髓贈者,難如海底撈針。

  那三年,王國祥全靠輸血維持生命,有時一個月得輸兩次。我們的心情也就跟著他血紅素的數字上下面陰晴不定。如果他的血紅素維持在9以上,我們就稍寬心,但是一旦降到6,就得準備,那個週末,又要進醫院去輸血了。王國祥的保險屬於愷撒公司(Kaiser Permanente),是美國最大的醫療系統之一。愷撒在洛杉礬城中心的總部是一連串延綿數條街的龐然大物,那間醫院如同一座迷宮,進去後,轉幾個彎,就不知身在何方了。我進出那家醫院不下四五十次,但常常闖進完全陌生地帶,跑到放射科、耳鼻喉科去。因為醫院每棟建築的外表都一模一樣,一整排的玻璃門窗在反映著冷冷的青光。那是一座卡夫卡式超現代建築物,進到裡面,好像誤入外星。

  因為輸血可能有反應,所以大多數時間王國祥去醫院,都是由我開車接送。幸好每次輸血時間定在週末星期六,我可以在星期五課後開車下洛杉磯國祥住處,第二天清晨送他去。輸血早上八點鐘開始,五百CC輸完要到下午四、五點鐘了,因此早上六點多就要離開家。洛杉磯大得可怕,隨便平常的事,尤其在早上上班時間,10號公路塞車是有名的。住在洛杉磯的人,生命大部分都耗在那八爪魚似的公路網上。由於早起,我陪著王國祥輸血時,耐不住要打個盹,但無論睡去多久,一張開眼,看見的總是架子上懸掛著的那一袋血漿,殷紅的液體,一滴一滴,順著塑膠管往下流,注入國祥臂彎的靜脈裡去。

  那點點血漿,像時間漏斗的水滴,無窮無盡,永遠滴不完似的。但是王國祥躺在床上卻安安靜靜的接受那八個小時生命漿液的灌注。他兩隻手臂彎上的靜脈都因針頭插入過分頻繁而經常烏青紅腫,但他從來也沒有過半句怨言。王國祥承受痛苦的耐力驚人,當他喊痛的時候,那必然是痛苦已經不是一般人所能負荷的了。我很少看到像王國祥那般能隱忍的病人,他這種斯多葛(Stoic)式的精神是由於他超強的自尊心,不願別人看到他病中的狼狽。而且他跟我都瞭解到這是一場艱巨無比的奮鬥,需要我們兩個人所有的信心、理性,以及意志力來支撐。我們絕對不能向病魔示弱,露出膽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似乎一直在互相告誡:要挺住,鬆懈不得。

  事實上,只要王國祥的身體狀況許可,我們也儘量設法苦中作樂。國祥輸完血後,精神體力馬上便恢復了許多,臉上又浮現了紅光,雖然明知這只是人為的暫時安康,我們也要趁這一刻享受一下正常生活。開車回家經過蒙特利公園時我們便會到平日喜愛的飯館去大吃一餐,大概在醫院裡磨了一天,要補償起來,胃口特別好。我們常去「北海魚鄉」,因為這家廣東館港味十足,一道「避風塘炒蟹」非常地道。吃了飯便去租錄影帶回去看,我一生中從來沒看過那麼多大陸港臺的「連續劇」,幾十集的《紅樓夢》、《滿清十三皇》、《嚴鳳英》,隨著那些東拉西扯的故事,一個晚上很容易打發過去。當然王國祥也很關心世界大勢,那一陣子,「蘇維埃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土崩瓦解,我們天天看電視,看到德國人爬到東柏林牆上喝香檳慶祝,王國祥跟我都拍手喝起采來,那一刻,「再生不良性貧血」真的給忘得精光。

  生死場掙扎劇烈

  王國祥直到八八年才在艾爾蒙特(Elmonte)買了一幢小樓房,屋後有一片小小的院子,搬進去不到一年,花園還來不及打點好,他就生病了。生病前,他在超市找到一對醬色皮蛋缸,上面有姜黃色二龍撚珠的浮雕,這對大皮蛋缸十分古拙有趣,國祥買回來,用電鑽鑽了洞,準備作花缸用。有一個星期天,他的精神特別好,我便車了他去花圃看花,我們發覺原來加州也有桂花,登時如獲至寶,買了兩棵回去移植到那對皮蛋缸中。從此,那兩棵桂花,便成了國祥病中的良伴,一直到他病重時,也沒有忘記常到後院去澆花。

  王國祥重病在身,在我面前雖然他不肯露聲色,但他獨處時內心的沉重與恐懼,我深能體會,因為當我一個人靜下來時,我自己的心情便開始下沉了。我曾私下探問過他的主治醫生,醫生告訴我,國祥所患的「再生不良性貧血」,經過二十多年,雖然一度緩解,已經達到末期。他用「End stage」這個聽來十分刺耳的字眼,他沒有再說下去,我不想聽也不願意他再往下說。然而一個令人不寒而慓的問題卻像潮水般經常在我腦海裡翻來滾去:這次王國祥的病,萬一恢復不了,怎麼辦?事實上國祥的病情常有險狀,以至於一夕數驚。

  有一晚,我從洛杉磯友人處赴宴回來,竟發覺國祥臥在沙發上已是半昏迷狀態,我趕緊送他上醫院,那晚我在高速公路上起碼開到每小時八十英里以上,我開車的技術並不高明,不辨方向,但人能急中生智,平常四十多分鐘的路程,一半時間便趕到了。醫生測量出來,國祥的血糖高到八百MG/DL,大概再晚一刻,他的腦細胞便要受損了。原來他長期服用激素,引發血糖升高,醫院的急診室本來就是一個生死場,凱撒的急診室比普通醫院要大幾倍,裡面的生死掙扎當然就更加劇烈,只看到醫生護士忙成一團,而病人圍困在那一間間用白幌圈成的小隔間裡,卻好像完全被遺忘掉了似的,好不容易盼到醫生來診視,可是探一下頭,人又不見了。我陪著王國祥進出那間急診室多次,每次一等就等到天亮才有正式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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