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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賦性無恥」


  柏楊先生跟人交戰,因為不是書生料子的緣故,失手之處,涉及到人身,大概有之,如二號先生所舉廖維藩先生的男女公子之例是也。但我從不攻擊對方的隱私,在此之前,我決不咬定二號先生乃一號先生變的,或咬定二號先生簡直就是一號先生,也決不獰笑曰:「俺微有所聞。」有人說啦,你閣下的道德真是高呀,當然不會那麼耍賴。非也非也,誰要往這上想,誰就該打四十大板。而是,揭人隱私,實在沒啥意思,再捏造些恍惚惚之詞,以便讀者老爺胡思亂想,更沒意思。若隱私和討論的主題無關,絆腳石集團即令是商標局注過冊的活聖人,其猛生理論如果不合時代,仍不合時代。同樣,絆腳石集團即令跟柏楊先生一樣,教人緊皺雙眉,其猛生理論如果有價值,照樣有價值。

  另外還有一點,柏楊先生不是一再宣傳,我生有異稟乎?所以聰明特過度,因此我只就主題團團轉,而不去掀人家的被窩。小的時候曾讀過《弟子規》(這是一本薄薄的好書,可惜現在大家不屑讀矣),上面有幾句話,原文記不太清,意思是說,你去罵人,人必罵你,何如自己罵自己一頓。你去打人,人必打你,何如自己打自己一頓。嗚呼,任何人都有他的隱私,都有連父母妻子知己好友都不肯告訴的心事,任何人腦海裡都有一間小房子,滿裝著他自己的秘密,或不敢讓人知,或不願讓人知,或不肯讓人知,或不屑讓人知。好比柏楊先生吧,在重慶時候,有一次曾把一個有錢的朋友誘到防空洞,一刀——我想還是不舉例的好,一則例子太多,一時舉不完,二則我只不過老老實實自我介紹,可是絆腳石集團正在緊張關頭,萬一疑心我是在「借題染色」,認為我介紹的是他,就不對勁啦。我們只是說,每人都有他的隱私,尤其是私生活,越是大人物,越不能亮出來教大家瞧,一瞧准砸。柏楊先生七十有餘,一輩子狗皮倒灶,精彩節目,擢髮難數,所以我從不去捅別人,以免別人反過來照我傷疤上也來一個,那豈不等於雙方都在作自傳哉?

  凡是自以為沒有隱私的朋友,不是他真的沒有隱私,而是自以為沒人知道他的隱私。問題是他閣下腦筋努力沸騰,拒絕自己往深處想,如果他肯把頭插到冷桶裡泡一泡,往深處想一想,其尊嘴就老實多啦。有一則小幽默上說,一群頑童擠到一堆玩耍,一個道貌岸然經過,問曰:「你們鬧嚷嚷的幹啥呀?」頑童曰:「我們在比賽說謊,看誰說的謊最大,這青蛙就歸誰。」道貌岸然瞪眼:「天老爺,你們怎麼玩這種遊戲呀,我從小就從來不知道啥叫說謊。」大家愣了半天,一個頑童悄悄把青蛙塞到他口袋裡,致敬曰:「好啦,你贏啦,把獎品拿走吧。」

  柏楊先生因為怕口袋青蛙之故,所以向不「微有所聞」。但天下固有不信邪的朋友。名教習徐子明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在他的大著《胡禍叢談》中,于攻擊胡適先生之余,鼓其餘勇,箭頭又對準沈剛伯先生,不但「微有所聞」,簡直動手脫褲,且請一看該段妙文——

  抗戰期間,他(沈剛伯先生)置下了髮妻在家,卻在重慶急於求偶,而他的至友曾君的小姐,正和他自己的長女同在他班上聽講,曾小姐那時年方二十二、三,懇請學姊陪她去見老師問學,不久即由問學而傳寢。事被曾君所知,幾乎和該老師拼命,否則要和老師的令媛也同居,以圖報復。老師當時東藏西躲,走投無路。

  而曾小姐因老師之介紹,在江津白沙女子師範任教。每週承老師照顧,方喜「得其所哉」,不料偶爾回家,竟遭父親毒打,以為敗壞家風,而遭軟禁。同時曾太太亦赴某校要加老師以汙損良家之罪,老師竭力隱避,總算和曾氏夫婦免掉正面衝突。然而老師和女弟子的關係,從此就像牛女之隔。幸而日本於一九四五年敗降,教育部要派人乘專機赴南京接收偽中央大學,老師便力求參加,居然用智謀把女弟子先行拐走。

  次年(一九四六)政府復員,曾家亦當然東下,到處探問他們閨女的下落,畢競毫無消息。到了一九四七年春季,師生二人忽然由南京赴鎮江秘密舉行婚禮,到場賓客共五六人。新娘的母親不得已,為了事實所逼,只得瞞了父親,出來主婚,席間對老新娘嚴詞訓斥,新郎低頭聽訓,默不作聲。男方的主婚人由新郎的義父某君擔任,當然沒有致什麼辭。事畢之後,一對新人當日就回南京山西路雙棲。這時女父依然被蒙在鼓中。但新郎的女兒(即新娘的學姊)和男公子輾得悉醜聞後,覓到香巢。向爸爸討學費。爸爸教他們先呼新媽,再談學費。男公子無可奈何,居然喚媽。女公子說自已的年齡比新娘還長一歲,如何好喚學妹做媽,所以堅不屈服,結果姊弟二人,分文未得,痛哭而去,而老新郎從此亦就讓他們自生自滅了。

  這是一個典型的「書生料子」所特有的「學術性」人身攻擊,其揭人隱私,可以說連吃奶力氣都擠出來啦。柏楊先生在此特別提醒讀者老爺注意文中那個「男方主婚人」,該傢伙既是新郎的義父,而又出面為新郎主婚,其跟新郎站在一條線上,是再明白不過的啦,如果新郎「賦性無恥」的話,該義父當然加一級。

  嗚呼,凡揭人隱私者,其隱私一定也被人揭之。沈剛伯先生的肚子真可以掌船,這算徐子明先生走運,不過被傷害的人即令不起而自揭,旁觀者卻忍耐不住,幫忙揭啦。在這一期的《人間》上,有一大文,順手往被窩裡一捅,就捅到該乾爹的屁眼上。原來該男方主婚人「義父某君」,竟是該書的作者徐子明先生,成了老子一氣化二清啦。大家原來是一條線的朋友,只不過後來窩裡反,義子就成了不道德的,義父反而成了道德的,主婚人成了有恥的,被主婚人反而成了無恥的,天下有這種邏輯乎?徐子明先生生於二十年之後回憶說,他「當然」沒有致什麼辭。我想未必「當然」,即令沒有致什麼詞,既然親自出馬矣,不比說幾句話更來得結婚乎?柏楊先生近鄰有一位極嬌百媚的小姐,她只要每天晚上帶回來不同的洋大人就夠啦,還用她嚷嚷她是酒女哉?這一對義父義子,是為啥鬧翻的,我不知道,但他們終於翻啦,則是事實。徐子明先生如果真的是一位活聖人,應記得「君子絕交,不出惡聲」的古訓。如果既出惡聲矣,就得準備別人大舉反攻,僅只用「某君」兩個字打馬虎眼,想一手遮蓋天下耳目,恐怕是這不住。

  就事論事,我看不出沈剛伯先生有啥「賦性無恥」的,女孩子已經大學畢業啦,怎能談到「拐」?二人堂堂正正結婚,又怎能說是「醜聞」?真正的醜聞恐怕是始贊之、終署之的「義父某君」。沈先生這樁婚姻,兩句話就可說完啦,漂亮的女學生愛上有學問的老師,家長反對而已。然而這不在我們的討論之列,我們討論的徐子明先生揭人隱私的結果,自以為所向無敵,萬料不到別人如法炮製揭了他的。

  所以柏楊先生從不在這上動歪腦筋,我如果非發神經不可,我就寫一本自傳自己往外抖,何必麻煩別人哉。於此我隆重建議絆腳石集團,以後最好不要再認為這是絕招,有那股勁自己寫本自傳,抖自己的可也,何必麻煩我老人家哉。我說這話是善意的。閣下如果不在乎口袋裡裝青蛙,儘管動手可也,柏楊先生嚴陣以待,我們不防大戰三百回合,以娛讀者老爺的尊眼,也是一樂。而且我先提出保證,我決不腦充血,決不向警備司令部告黑狀,也決不跑到法院告誰誹謗,更也決不念念不忘請別的治安機關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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