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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途有限,回頭無岸


  音樂家和拳王是兩個典型:一個典型「吾善養吾浩然之氣」,深刻地瞭解自己的才智有限。所謂聲譽也者,只能錦上添花,不能雪裡送炭。另一個典型則是被錯誤的自信心,活生生地壓扁——他閣下雖然有意退休,但抬轎的朋友不讓他下轎,就又恍兮惚兮地覺得自己名副其實地真偉大呀!

  柏楊先生的智力商數,據正史上說,高達四百零八,對這種道理,真是懂得既透又徹。嗚呼,七年以來,天天努力爬格紙,出版了二十二本大作,一本大作平均十二萬字的話,也二百六十二萬字。不要說一個活人,肚子裡的本錢有限,縱是一口水井,也抽幹矣。必須等上若干時日,等到水慢慢湧滿時再抽,甚至還得再鑿個泉源才能再拍,否則的話,抽著抽著,抽出的就是泥漿;如果仍不服氣,認為只要勇氣百倍就行,那麼立竿見影,恐怕抽出來的就是臭狗屎矣。屆時讀者老爺一拳搗到心窩上,那才叫慘不忍看。

  然而問題也就發生在這裡,音樂家躲起來,苦苦修煉,當然妙不可言,可是,他卻必須是一個大前提,那就是,他口袋裡一定裝著足夠他躲起來的銀子,使他在躲起來的漫長歲月中,不致肚子咕嚕咕嚕亂叫。如果他跟柏楊先生一樣,一個月不爬格紙就餓得兩眼發黑,他恐怕無法躲起來,早跑出來猛唱矣。明知跑出來非糟不可,也只有任憑它糟。益與其當是餓死,寧可過一天算一天,一年後再餓死也。

  古時候讀書人,大多數都有三間破屋,十畝旱田,即令衣不蔽體,總可維持肚子不癟。可是現在光景全非,一天不折騰,就一天沒錢買米下鍋。不是去年就是前年,曾有讀者老爺來信勸我不要寫啦,當時曾據實招供,在我們這個低待遇政策的社會,十年猛寫不富,一天不寫便窮。這種窮可是真窮,乃一種絕望的窮,永難翻身的窮。三十元一千字是十五年前的老價錢,萬物都漲,只稿費沒漲,一天三十元,一月不過九百元,閣下知道臺北第五街商店的皮鞋乎?九百元不夠買一雙的。用一雙皮鞋的錢養家活口,不要說再過幾年,老得提不到筆啦,就是現在正在「高潮」,萬一隆重地害上一場大病,連個醫院都抬不進去,真是前途有限,回頭無岸,哀哉,哀哉。

  敝老頭有時候急啦,也曾想搶一次銀行,可是搶銀行也不簡單,第一得有一把槍,第二得膽大如鬥,這兩件我都不沾邊。其次則只好努力買愛國獎券,不過青年守則「有恆為成功之本」,對買愛國獎券可用不上。柏楊先生真是買愛國獎券大王,數十年如一日,結果所有的銀子全愛了國,大概晦運一直不退之故,剩下的唯一生路,就只有寫寫雜文矣。

  好啦,吐了這麼多苦水,只是盼望各位讀者老爺慈悲為懷,遇到泥漿太多,或連臭狗屎都端到桌上,千萬擔待。實在憋不住心頭之氣,非踢不可,千萬請往牆頭上踢,別往我老人家屁股上踢,踢得急啦,我可要發潑。

  嘉義縣縣長何茂取先生,最近曾在嘉義縣縣政府,把他的賢妻張花女士,揍了一頓,成了報紙上的花邊新聞。經過情形,好像是張花女士到縣政府找她的丈夫,三言兩語,就大吵特吵,吵的結果是從樓上打到樓下。張花女士帶著光榮的傷——兩條腿上的白繃帶——到法院告她丈夫傷害。何茂取先生當仁不讓,揚言也要告她,告她損壞公物。這場官司經過親友勸解,現在還沒有打成,可能也就拉倒。否則的話,夫妻二人,分別坐在監獄裡,流淚望流淚眼,斷腸人看斷腸人,這場戲就唱得更熱鬧矣。

  何茂取先生暨夫人,是老夫老妻啦,為了啥事升格到熱戰,我們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蓋清官難斷家務事,局外人亂插嘴,反而使家務事更為複雜。我們這麼說可不是「德之賊也」,難道夫婦間要往碗裡下巴拉松啦,局外人也要袖手旁觀乎?不要說到了下巴拉松,便是到了非離婚不可,局外人也以參加進去為宜,免得他們鬧得像摔到石板上的一攤雞蛋。我們只是說,普普通通的家務小小糾紛,還是讓他們自行解決,事實上我們也會自行解決。吾友林番王先生當基隆市長的時候,林夫人曾狠狠地折騰了一陣。據說其中有政治因素,是不是如此,是另一個問題,但等到林夫人恍然悟,把局外人都趕出大門。他們的家務也跟著風平浪靜矣。所以我們對何茂先生的家務沒意見,而只對他閣下打太太,而且從樓上打到樓下有意見。

  一九四一年春天,柏楊先生在彰化縣某國民學堂當教導主任,有位同事,平常文質彬彬,人緣很好。可是一天中午,他太太給他送便當,不知道為了啥,就在走廊上,他閣下揚起尊手,照他太太臉上,就一耳光,其聲清脆,十分悅耳。等到大家把頭伸出窗子觀光時,他大概覺得良機難再,就又給他太太第二耳光。打太太已經很威武啦,而更威武的還是他太太,竟然必恭必敬地站是那裡,像呆頭鵝一樣任憑他打。當下惹起了公憤,大家一湧而出,就要開接,如果不是他跑得比兔子都快,我想至少要躺到醫院裡哼上三天。

  有人說這種打太太的節目是日本文化的遺毒,大概雖不中也不遠矣。日本是一個高度文明的國家,處處值得效法,偏在這一點上差勁,真使人抱歉。蓋日本文化中,女人沒有獨立人格,也沒有受人尊重的人權,所以當一個日本臭男人,真是金不換。丈夫回家,妻子和女兒,像兩個馬上就要砍頭的囚犯,媽媽在前,女兒在後,一字長蛇陣,可憐兮兮,脆在玄關。侍候已畢,然後再鬼鬼崇崇,用小碎步跑到房門,重新下跪,侍候到底。可是男孩子卻不在一跪二跪之列,好像當權派皇帝,連老娘都得看他的顏色。臭男人如果一高興,把妓女小姐帶回家,太太連臉色都不改變。在這種情形下,丈夫打太太兩個耳光,簡直比打兩個噴嚏還稀鬆平常,大家一窩蜂要揍那個教習先生,不過土豹子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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