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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冷箭


  道德是相對的,只有活聖人才認為道德是絕對的。一夫多妻在現代看是不道德的,所以聖奧古斯丁先生一提起以色列老祖宗亞伯拉罕先生有那麼多老婆,就抬不起頭。他常常深更半夜爬起來禱告,問上帝是怎麼搞的,使一個最受讚美,身負神聖使命的老頭,擁有那麼如花似玉,真教虔的基督徒臉上掛不住。據說摩門教派就是奉行一夫多妻制的,他們在美國受到法律的禁止,但他們卻翻開《聖經》教那些頑固分子瞧瞧。幸虧聖奧古斯丁傷了幾年腦筋之後,豁然貫通,他解釋說,道德在變,上古時代,一夫多妻固是道德的也,蓋部族戰爭不斷進行,臭男人死亡率要十倍八倍超過女人,一個女人能分享到一個男人的幾分之一,總比壓根沒有男人好。如果美國的臭男人死了十分之八,恐怕多妻制也要普及了矣。

  使道德標準不斷在變的,是人們的經濟先生和意識形態。有人說現代年輕人早熟,實際上古時年輕人才早熟,現代年輕人恐怕晚熟得很哩。漁獵社會,小子們到了十五六歲,就可負擔家計,他只要會挖陷阱,或者會彎弓箭就行啦。農業社會,小子們到了二十歲,也就可以頂門壯戶,他只要有一條結實的臂膀,能駕犁而耕,就也行啦。可是到今天工商業社會,一個三十歲的青年,簡直還像一個小娃,而二十歲的小子結了婚,更簡直等於自己掘墳自己往裡跳。甚至有些人到了五十高齡,還在讀博士學位,這說明了人類青春期不斷往後延長。(從前在我們鄉下,四十歲就抱孫子,彎腰駝背,成老太爺矣。)

  於是這些青春期漫長的小子,遇到了從前根本沒有過的愛情和婚姻的困擾。道德上使他約束「性」,而現代都市生活卻到處都是性的誘惑,到處都是性的刺激。太太小姐在一九一零年代不過只穿穿及肘的短袖,有識之徒就心痛如割,現在更越來越不像話,袖子簡直沒有啦,褲子短到成了三角,但最可怕還不是三角褲,而是四角褲,真教人見了走不動。穿四角褲不是正常的,臺北市哪個觀光飯店沒有脫衣舞乎?而電影上更是新潮,男女兩個,說著說著,吻了起來,吻著吻著,男的趴到女的身上啦哀哉。

  柏楊先生說這些,不是道貌岸然,大聲疾呼說世風日下,而只是說,當一個現代年輕小子,在夾縫裡過日子,真是為難得很也。有些臭小夥東搞西搞,有些女孩子婚前失貞,他們自己能負多少責任耶?杜蘭先生曰:「今天這種敗球的世風,大都由雜交的中年男女所形成,而不是由浪漫的年輕人所形成。」當活聖崽端起嘴臉說人「喜新厭舊」「不足為人師表」「人面獸心」的時候.如果肯想一想自己,恐怕就知道得多矣。

  柏楊先生最喜歡讀者老爺賜函,蓋捧場的信,看了舒服,刹那間有一種騰雲駕霧、不可一世的感覺,而罵得狗血噴頭的信,也是一種清涼劑,使正在陶醉不堪、眼看就要發瘋的神經,霍然驚醒。所以無論是什麼樣的賜函,都歡迎不迭,也感激不盡。但對於暗放冷箭型的小報告,卻實在恐怖萬狀。蓋凡是冷箭,都有一個特徵,那就是它不容你答辯——不是他不容你答辯,而是冷箭由暗處射出,你還沒有看清是啥箭哩,它已貫穿了尊胸,「哎喲」一聲,裁倒在地。

  舉一個例子以說明之吧,一位住在臺北市光復路一零八巷十八號的張運才先生,于四月二十一日,寫了一封信給《自立晚報》發行人吳三連先生,信上曰:

  《自立晚報》將寶貴的篇幅,交給柏楊先生寫王婆駡街式的文章,未免太可惜了。為了「樂普」的問題,一連罵了多天,不知道柏楊先生寫得厭煩否,我可是看膩了。難道貴報筆者寫不出比較有意義的文章嗎?柏楊先生不要以為那駡街式文章有人看而沾沾而喜,那太可悲了,要知道,再下流的東西,也有一部分人合胃口,不然,「江山樓」就不會那麼熱鬧哄哄。未悉貴報以為然否?

  我說這是一支冷箭,是他閣下沒有直接寄給柏楊先生,而直接寄給了老闆。這乃是「釜底抽薪」妙法,其目的在於使報老闆發現這麼有道德、有學問的人都起了反感,為了免得麻煩,就照敝老頭屁股上一腳,以便踢個嘴啃地——那就是說,本專欄便沒有啦。不過這並沒啥關係,我們要研究的是,張先生建議報老闆要用有意義的文章,這個我贊成,所以我才把廖王湯三公的大作照抄照登。難道張先生以為三公之文,是沒有意義的乎?難道張先生以為三公的質詢是下流的乎?柏楊先生對廖王湯三公的主張,誓死反對,不要說暗放冷箭擋不住我反對,就是效法蘇輿先生把樊推先生驅出邵陽,並也立下文告曰:「倘該亂民仍敢在外府州縣倡布邪說,煽惑人心,任憑如何處理,並無異論。」也擋不住我反對。但我決不認為三公是「王婆駡街」「沒有意義」「沾沾自喜」和「下流的東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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