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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實例


  柏楊先生右臂風濕,害了數年,去年(一九六四)一度發得很是厲害,讀者先生也有介紹藥方的,後來還是貼膏藥暫時止住,但痼未根除也。而自去歲臘月,又害肚脹。肚脹在小夥子身上,不過小病,用手揉揉,放兩個響屁,也就豁然而愈,不過該被脹之肚如果屬於老頭,而又一連四月不消,腹大如鼓,下垂如石,恐怕是有點玄妙。二月間便去臺灣療養院檢查,迄今為上,好像有癌的現象哀哉。我哀哉當然是怕死,其實即令不怕死也照樣哀哉,蓋生殖率增高,死亡率降低,正是促使人口問題日益嚴重的因素之一,如果各位同胞不到二十歲就一律伸腿啦,則何至勞動立法委員亂撒絆馬索乎?

  我是沒有「公保」的(「公保」真是政府的無量功德,成為一種安定社會的強大力量,不知道是哪一位官員當初有此構想,並努力推廣的,大家真應為他立長生牌位),所以每次看病,心裡都七跳八跳,怕洋醫生開藥開得太貴。有一天早上,看病的人很多,走廊上一片愁雲,對面坐著一位中年婦人,看她年紀,大約三十,卻臉黃肌瘦,蓬頭垢面。我穿著棉襖還抵擋不住過道上的涼風,而她只不過一件單衣,下面赤著雙腳,索索發抖,懷中抱著一個乾柴般的孩子,孩子的身上長滿了紅斑。她一面哭泣,一面向過往的護士小姐哀告曰:「我沒有錢給孩子看病怎麼辦?我沒有錢給孩子看病怎麼辦?」大家一齊看著她,默默無語,大概不知道應如何插嘴才好。柏楊先生聽她河南省口音,忍不住問她怎麼回事。嗚呼,她的丈夫在大同中學堂當工友,一月只三百元,而她卻有八個孩子,第八個孩子生的時候動了手術,連生產費都療養院副院長特准免收的。而如今那位好心腸的副院長走啦,她的腸子竟和輸卵管粘在一聲,發炎不止。醫生要她開刀,不開刀只有死,但開刀要兩千元,她哪有兩千元哉?偏偏最小的孩子身上又長出可怕的斑點,每次看病,她都一路哭來,再一路哭去,盼望能像做夢一樣再遇到那位副院長。所以已陷於歇斯底里狀態,半瘋半傻,眼前一片蒼茫,只有絕望、痛苦,沒有前途,沒有遠景。

  我老人家當時記下她的地址,想去她家看看,可是因尊肚脹痛不止,沒有去成,就把此事告訴記者朋友張震先生。他第二天便按址前往,回來後寫了一篇專訪,刊於一九六五年三月二十八日《自立晚報》,我想讀者先生都看到了矣,為了也許有人沒看到,原文抄錄於後——

  題標曰:「多子非為福,生活逼壞人。結離十載,八子臨門,食指浩繁,不堪其苦。」

  文曰——

  (本報專訪)在大同中學操場的一角,有一座用竹子和成矮矮的房子,裡面蜷曲著一位三十四歲的河南籍婦人,一位四十七歲的山東漢子,和五個十歲以下的孩子——那是由爸爸、媽媽、兒女們組成的一大家人家。然而,這個家庭,卻因為吃飯的人多,賺錢的人少,生活失去了平衡,整天籠罩在一團窮困的煙霧中,一天、一月、一年,夜以繼日地在跟貧困和疾病相鬥,一直悲苦地掙扎殘喘在饑餓的領域裡。不過,他們卻渴望著有一天,能夠爬出那種坎坷的漩渦!

  這個喘息在逆境中的家,男主人叫李桂林,在大同中學當校役,每月薪金三百一十元新臺幣,另外還有五十四斤大米;女主人名胡乃英,在家裡長病和生孩子。說她長病,一點不過分,因為十年以來,沒有一天,她不在病魔的纏繞下活著;說她生孩子,那她可真會生呢!平均不足一年零四個月,便生下一個,稱得上是一位多產的媽媽。且看她的生產記錄——

  一九五四年,生下了長女玉鳳。
  一九五六年,生下了長子玉山。
  一九五八年,生下了次女玉華。
  一九五九年,生下了三女玉琴。
  一九六一年,生下了次子玉水。
  一九六二年,生下了四女玉蓮。
  一九六三年,生下了三子玉海。
  一九六四年,生下了五女玉某。

  說也奇怪,這些小寶貝,一個長得比一個乖,看起來聰慧、伶俐、活潑、美麗得像一群從天國裡來的小天使。然而他們卻由於爸媽的窮困,因而享受不到家庭的甜美和爸媽的慈愛。像三女玉琴,次子玉水,以及還沒有取名便被人抱走了的五女,均先後為了家庭的貧困,送給別人,使那三個小寶寶,在懵懵懂懂的時候,便飽嘗著失去親情的痛苦了。

  那三個無辜的孩子,和這個被窮困所威脅的家庭,便是由於中國『多子,多孫,多福壽』的觀念,造成的慘澹局面。

  「多子多孫」的觀念,也許在某一時代的農業社會中是適合的,但在臺灣,這樣人口密集的地區,又是在一個半工業化的社會裡,一個經濟薄弱的小家庭,如無止境地添人進口,確是生活上的一大威脅。

  「你們怎麼不節育呢?」記者問。

  「……」那時被生孩子、養孩子和教育孩子折磨得枯萎乾枯的夫婦,茫然不知所對。

  然而,他們終於從痛苦中摸索到解脫的辦法了。女主人胡乃英微喟著說:「在我們生最後一個孩子時,請醫生給『紮』了。」(紮住輸卵管)「可是,」這位多產的媽媽又解釋說:「雖然我們不會再有孩子了,但目前我們五個孩子,還是沒法過活呀!」

  她的丈夫李桂林也有氣無力地說:「我每月領的五十四斤大米,根本填不滿一家七口的肚子;為了怕孩子們餓肚子,在冬天大家胃口好的時候,要每月添四十斤,夏天大家胃口較差,也需要補充三十斤才能活下去。」

  這位被生活鞭子抽打得一臉茫然之情的爸爸,沉痛地回味著說,過去二十多年的黃金歲月,都貢獻給社會國家了。一九六零年因病轉業後,因自己目不識丁,在社會上找不到一份足以養家糊口的工作,最後把他們的一個女兒賣給人收養時,對方曾給了他們三千元錢,於是他們先買了一個面攤子,晚上在通化街口賣麵點。做了不久,卻被流氓用刀子殺傷了他的太太,那個用自己骨肉換來的面攤子,也被砸了個稀爛,另外,他們還加添了一點錢,買了一部流動三輪車,但哪曉得踏了不到兩個月,關節炎症復發,無法再繼續了。

  這時不幸的夫婦,際遇坎坷,用女兒換的面攤被流氓砸爛,而三輪車又歇業,那段生活,幾陷入絕境。就是這個時候,幸而在大同中學謀到每月三百一十元和五十四斤大米的這份工作,否則,那可真的要被餓死了。

  目前,他們一家七口所賴以棲身的那幢用竹子紮成的小巴巴房子,還是臺灣療養院一位好心的吳太太,和一兩位好朋友分別送錢、送竹子,幫他們撐起來的,要不,他們一家大小七口,可能連略避風雨的窠都沒有呢。

  「我們太感謝那些幫忙我們的好心人了。」胡乃英用激動的口吻說:「我們一家大小能夠活到今天,全是他們的給予。」

  由於他們生活困窘,長期營養失調,他們的大女兒玉鳳患著貧血病,三子玉海因為食物不潔,臉上、四肢,起了密密麻麻的紅點子,據醫生說,那是食物中毒,但因為沒有錢診治,竟一任它蔓延……

  然而,胡乃英這位多產的媽媽呢,也患了大腸和輸卵管連結在一起的毛病,但她為了養活五個孩子,卻渴望能得到一份端茶、掃地的工作。

  她啜泣著:「如果有人幫我找一份工友職業,我的五個孩子便可以養活了;因為,再窮,我們也決不會再送給人家了,將來我們老了,要靠孩子們養活我們兩口子呢!」

  然崦,世態炎涼的今天,誰肯為這位多產的媽媽,年僅三十四歲的小婦人一伸溫情的援手呢?是的,在臺北市長春路一六七號,那幢潮濕灰暗的小房子裡,蜷曲著的五個孩子,和那對被兒女債折磨得褪卻了生命色彩的夫婦,確是社會上慈善人士濟助的物件。他們熱切地渴望著,眼巴巴地期待著你偉大同情的手。

  以上是報導全文,當初柏楊先生拜託記者老爺訪之寫之,內裡有一竊竊盼望,願該文刊出後會有軟心腸朋友,為這對可憐的父母和可憐的孩子們,捐出一點錢,集腋成裘,只要能湊夠兩千元,就可以使做母親的能夠開刀,也可以使孩子們獲得醫治。可是刊出該文迄今,一再向報館打聽,似乎並沒有什麼反應,可能是讀者老爺把這條消息忽略啦,也可能大家看到比這還要慘的事多矣,因而無動於衷,不過不管怎麼吧,柏楊先生暨老妻柏楊夫人,謹在這裡再向讀者老爺哀告,援助她一點吧,千兒八百不算多,十元八元不算少,直接寄給她送給她也可(臺北市長春路一六七號),或交由柏楊先生轉也可;現款不方便,郵票也可;沒有郵票,衣服也可;沒有新衣服,舊衣服也可;沒有舊衣服,孩子們看的圖書和玩具也可——在你閣下看起來不足道的慈心,在她和孩子都受恩無量。

  胡乃英女士想找工作,我想她工作有問題,蓋五個孩子——最小的剛會爬——放到家裡,不發生慘劇幾希。所以還是請求讀者老爺援助,先讓她邁過第一關再說。在這裡,我特別泣懇廖維藩先生、王夢雲先生、湯如炎先生,嗚呼,這個家庭雖然不是看了各位大人的高論而身體力行的,但其行為卻和各位的高論暗相吻合。無論如何,三位應該也捐助她一些,太多啦我出不了口,我想一個人贈她一萬元,以示嘉慰,而勵來茲,總不能假裝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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