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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利有啥不對


  在表面鎮靜而心裡奇癢的狀態之下,儒家朋友對商人充滿了輕視、嫉妒、憤怒。一提起商人,就是「奸商」。奸商當然多的是,但公務員中也有壞蛋,卻從沒有聽說過有「奸官」的(不過,「贓官」一詞倒層出不窮)。夫商人以正當而合法的手段賺了錢,吃得好一點,住得好一點,就有人眼紅。而「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卻他媽的高貴得不得了,人人翹起大拇指稱讚他「有辦法」。李國鼎先生怎不感歎舊觀念,袁晴暉先生怎不覺得文化走到錯路上乎?

  一位中國文化學院夜間的學生,向柏楊先生談到他的教習傅宗橄先生。傅先生講課很受學生們的歡迎,不僅口才好,而且有深度,日前他在該院這學期最後一節課時,曾對儒家的那種「正其誼不謀其利」學說,誓死反對。傅先生鼓勵學生用正當合法的手段賺錢,「謀利」不是一種恥辱,談錢談利也不是一種恥辱。恰恰相反地,那是一種光榮。儒家那種口不言利、口不言錢,但心裡卻塞滿了錢和利的畸形觀念,必須糾正過來,社會民主,才能蒸蒸日上。

  那位學生轉述這段話時,對傅先生充滿了尊敬。柏楊先生聽這段話時,對傅先生也充滿了尊敬。蓋中國人心中那塊隱藏的保留地,必須取消,這保留地一天不取消,自私心牢不可破也。也有一種現象不知道讀者老爺注意到沒有,中國人便一天牢不可破。袁先生引用「哀莫大於心死」。嗚呼,必死者,自私心牢不可破也。也有一種現象不知道讀者老爺注意到沒有,中國人講仁義說道德的嗓門是天下嗓門中最高的,聰明才智和判斷力,也是天下第一流的,可是千萬不能碰到心裡那塊保留地,只要碰到那塊保留地,就立刻糊塗成一罐漿糊,什麼原則,什麼邏輯,都會女大十八變。

  吾友吳佩率先生駐洛陽時,「八方風雲全九州」,不可一世,當時一位先生(偶忘其名矣)寫了一篇呈文,說的是軍紀的重要,並建議凡是姦淫燒殺的傢伙,都應軍法從事,洋洋灑灑,凡數萬言。當大頭目的,哪有時間看完,吳佩率先生看了一半,就用大筆一揮曰:「照準。」蓋對這些仁義道德,豈有不照準的?第二天,秘書長拿著該公文,面色蒼白,跑了進來,曰:「大帥,這件事情恐怕得研究研究吧。」原來該呈文後半段是控告某將領(也忘其名矣)如何如何王八蛋,要求執行槍決的也。吳佩孚先生一瞧,連忙在「照準」上加一個「不」字,成了「不照準」,險哉,老命。

  這個例子說明,中國人的仁義道德和聰明才幹,隨時隨地都可以轉彎改道,由「照準」到「不照準」,只不過是「說不準學」。如果該傢伙跟自己漠不相關,你瞧他公正廉明吧;可是該傢伙一旦跟自己有恩有怨,有利有害,就必然說不準。南梁帝國候景先生造反時,王偉先生幫他寫宣言、寫通電,結果被蕭繹先生捉住,愛他的才華,本來要釋他的,後來有人打他的小報告說,王偉先生罵你獨眼龍呀,蕭繹先生最恨人罵他獨眼龍,這一下虛火上沖,就把王偉先生的舌頭釘到柱子,再剜空他的尊肚。嗚呼,要王偉先生活,出於自私;要王偉先生死,也出於自私。蕭繹先生的結局也很慘,被人用土包壓到胸脯上,活活壓死。自私心太過於牢不可破,眼睛就成了三棱鏡,一切東西都走了樣。用三棱鏡去觀察萬物,判斷萬物,不但誤了自己,也誤盡天下蒼生。

  儒家學說的「施仁政」,恐怕沒有一個人反對,蓋誰願意老闆大人「施暴政」乎哉?這個「仁」字的學問大啦,有些人一輩子都在靠研究它吃飯,有些人則好像得了口角瘋,動不動就祭了出來。夫「仁」者,不外乎,「孝梯」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焉,「愛人」焉,「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焉。對於這種種詮釋,我們都五體投地。但有點卻是疑問重重,「施仁政」固然感恩戴德,妙不可言,可是該皇帝老爺如果不施仁政,而偏偏暴政,該怎麼辦吧?孔丘先生沒說啥,孟軻先生也沒說啥,是他們沒有柏楊先生這一套,沒想到這個問題?抑雖想到啦卻拿不出辦法?或不敢拿出來辦法?我們統統不知道,但我們卻知道他們對暴政簡直束手無策。唯一的策就是「王老五拉胡琴——自顧自」。危邦不入,亂邦不居,能溜就溜,溜不掉就縮脖子。嗚呼,全部儒家的治術,是建立在皇帝老爺「施仁政」上的,這個大前提未免冒險過度。

  儒家對「暴政」的另一個對策是「進諫」,皇帝老爺對仁政沒興趣,對暴政卻心嚮往之,溜又不肯溜,那麼也只有「講諫」這一條路,而這一條路卻危機四伏。險惡叢生,遇到擇惡固執、一渾到底的頭目,認為凡是「進諫」的話全是反調,存心跟他搗亂,就砸了鍋矣。萬般無奈中,潘金蓮哲學就往外冒,跟朱熹先生同一個瓦罐裡的醬缸蛆吳祖謙先生,曾搬出一套,這一套見於《東萊博議》,文曰:

  人裡之憂,在於諫之未善,不在於君之未從。諫之道難矣哉:誠之不至,未善也;理之不明,未善也;辭之不達,朱善也;氣之不平,未善也;行之不足以取重於君,未善也;言之不足以取信於君,未善也。其所憂者惟恐吾未盡諫之道,亦何暇尤其從否乎?不憂術之未精,而徒憂病之難治,天下之拙醫也。不尤算之不多,而徒憂敵之難勝,天下之庸將也。

  這一段話譯成白話,就是——

  「當小民憂慮的,只在於規勸得法不得法,不在於皇帝老爺聽從不聽從。規勸這玩藝太難啦:誠心不夠,不行;沒把理說清楚,不行;辭不達意,不行;不能心平氣和,不行;行為不能使皇帝老爺尊重,不行;言論不能使皇帝老爺信任不行。我們所憂慮的應是我們沒有規勸的技巧,而不應,皇帝老爺採納不採納。——好像,不憂慮手術不高明,而憂慮病難治,那是拙醫。不憂慮自己沒有計謀,而只憂慮;人強大,那是庸將。」

  這是一段很有力的雄辯,像連珠炮一樣打出來,打得人連思考的機會都沒有,除了點頭讚歎之外,啥話都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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