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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貌是第一


  在京戲裡最最主要的角色,總是在最最之後出場,所謂壓軸戲是也。連台演出,全憑這壓軸戲叫座,真正的知音,就專門欣賞這壓軸戲。初開鑼時,戲院裡熱鬧哄哄,臺上唱些啥,誰也不關心;到了壓軸戲,院內立刻寂靜如水,連一根針掉到地下都聽得見。於是,一聲女人尖叫,梅蘭芳出場了矣,沒有他出場,前面那些小夥子小女人們蹦跳得再賣力,都沒有用。蓋梅蘭芳才是主角,只要他一個人演得好,別人差勁一點,都沒有關係。否則,即令別人演得天花亂墜,他卻差了勁,乃真正的「一子下錯,全盤皆死」,這戲便倒找錢恐怕都沒人看。

  我們對女人身上各部門研究了一陣,並自以為很有心得之後,現在壓軸戲出場。女人身上的壓軸戲者,乃她的容貌。容貌本來應該包括耳鼻口眼眉睫,但我們的定義是狹義的,只指「臉」這一部分,其他的都討論過,現在只討論雙靨和輪廓。

  在「中國小姐」們的身上,可以看出一個現象,那就是,三圍和長腿,重要之極,必須倒懸葫蘆,有粗有細,甚至規定比例曰:胸大三十二,腰細二十三,臀肥三十一,腿長為身長的一半。合乎此才算美,不合乎此不算美也。既有科學的根據,「中國小姐」們身材的美,自然沒話可說,你要閒磕牙,你敢來比比乎?於是,在這方面大家都心服口服。

  但在她們的容貌上,卻爭執迭起。有一位沒啥學問的朋友憤憤告我曰:「她們才不過十九歲、二十歲,相片還可入目,遠看也差不多,可是一近看就不行啦,一個滿臉疙瘩,一個眼角竟然佈滿了魚尾紋,一個別看她相片上眼睛那麼大,卻全憑眼眶上抹黑墨.一個的臉真像礬台那麼方,一個的嘴角往下拉。」我喝之曰:「你說她們不美,我卻看她們硬是美,你有啥辦法,儘管使出來可也。」把他氣得張口結舌。嗚呼,在國際上遇到這種爭執,通常的解決之道是一場大戰,誰勝啦誰就是對啦。在社會上遇到這種爭執,通常的解決之道是誰有權誰有錢誰就勝利。在三圍上遇到這種爭執,解決之道更是簡單,用軟尺一量,立見分曉。可是遇到女人的容貌,便無解決之道矣。女人身上任何部分都有標準,三圍不過是其中最顯著者而已。只有容貌,沒有啥可以遵循的。評判委員中,各人有各人的眼光,各人有各人的癖好,各人憑各人的自由心證,就自然而然地出入甚大。

  我們常說「某小姐漂亮」、「某太太豔麗」、「某美女真惑人也」,這種「漂亮」、「豔麗」、「美」、「天人」,指的固然是身段和玉腿,但主要的仍是指的容貌。古人形容美曰:「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是她的三圍使魚兒一見溜乎?抑是她的纖手使飛雁看了發昏,就一頭栽將下來乎?又抑是她的玉腿、玉臂使月亮都難過乎?或是她的雙足使百花都自愧不如乎?如果把那「魚」、「雁」、「花」叫到跟前審問審問,其答案恐怕是一致的,那就是,女人漂亮的臉蛋兒使她們靈魂出了竅。

  柏楊先生前些時,和幾個老不修朋友在大街上行走,前面有一姣娘,穿著三寸半的高跟鞋,小腿如玉,雙臂如雪,十指尖尖如刀削,屁股至少三十八,胸脯至少亦三十八,腰窩頂多二十一焉,無領旗袍(即今之「洋裝」也),粉頸長長外露,一條幸運的金項鍊圍繞一匝,烏髮柔而有光,衣服與胴體密合,肥臀左右搖之,小腿輕微抖之,體香四溢,便是畫上的美女,不過如此。柏楊先生心中怦然而跳,其他朋友更是坐不住馬鞍,張口者有之,結舌者有之,涎水下滴者有之,手顫者有之,神授色與,幾乎撞到電線杆上者有之,有的還一面發喘一面囁囁自語曰:「和她吻一下,送老命都幹。」眼看要爆炸之際,該姣娘猛地一轉身,竟是個大麻臉,肌膚猙獰,青紅相間,大家一聲哀號,抱頭鼠竄。嗚呼,這種女人乃屬於「不堪回首」之型,一輩子遺憾,使人油然生出一種「『喀嚓』一聲」之念。

  「『喀嚓』一聲」者,有其來歷,和上述情形大致相同:昔柏楊先生辦公室中,女職員如雲,其中一位小姐,身段之美,無以復加,真正的「望君之背,貴不可言」,惜哉,她也是不堪回首之型,容貌難以入目。有人便曰:「我一見她就恨不得手執鋼刀,『喀嚓』一聲,把她的頭砍掉,再換上一個。」嗚呼,《聊齋》一書上便有換頭之術,使人感激零涕。柏楊夫人最大的特徵有二,一有慘不忍睹的三寸金蓮,另一便是她的尊容實在看不下去。因之我對這方面有特別的心得,前天偶爾不小心,露出要把她閣下也「『喀嚓』一聲」,結果連眼睛幾乎都被她抓瞎,幾天未曾寫稿,真是好心人不得好報。

  不過,一個女人一旦被歸入不堪回首的檔案,最好她還是能「喀嚓」一聲換之。《聊齋》上那位判官先生能來到陽世間開一個「換臉美容院」,包管大發其財,蓋世上只有「面目可憎」,還沒有聽說粗腰可憎也。

  有一部電影,名《金屋淚》,劇情奇劣,可是裡面卻有一句千古至理的話,不可不知。男主角的朋友告男主角曰:「美麗的女人躺到床上都是特別的。」詩不雲乎:「天下女人都一樣,只在臉上分高低。」(其實這只是一句流行在黃河流域一帶的民諺,因原文太黃,乃略微改之引用,以免被扣誨淫誨盜之帽。)容貌美才是真正的美,三圍和手足,不過附件而已。

  看中國畫的人常有這麼一個感覺,畫中的女士,無論她是皇后也好,妓女也好,因都是穿的「和服」,身段全被淹沒。是粗是細,固然統統不知道,即是她們的容貌,也簡直都差不多。書上說楊玉環如何、王昭君如何,可惜那時沒有照相機把她們照將下來。僅就畫論人,她們的臉蛋實在並不高明,可能那個時代看那種模樣硬是順眼,也說不定。

  洋女人的臉以何種輪廓為美,柏楊先生未有考察,但天下之男人一也,以華測夷,大概相差無幾,似乎有二焉,一曰瓜子臉,一曰鴨蛋。一個女人如果天老爺賜給她一副瓜子臉,或天老爺賜給她一副鴨蛋臉,不用發電報到陰曹地府打聽,她准做了三輩子善果。擁有這般容貌的女人,便擁有人類中最可怕的武器,不打算顛倒眾生,這種容貌也是她最大資本,善自為之,可以大大地快樂一生。

  容貌固無標準,但只是沒有三圍那樣科學的標準而已,卻固有其藝術的標準,瓜子和鴨蛋便是標準焉。柏楊先生每逢面對美女,便想到瓜子鴨蛋;而每天追隨老妻之後,上市場買菜,看見瓜子鴨蛋,也必凝視半天,想到美女。茲在這裡向畫家們建議,諸位先生畫中國小姐當選圖時,先畫一顆瓜子或先畫一個鴨蛋,然後擴而大之,再加上眉目鼻口耳,准使人銷魂。

  即令是洋女人,恐怕對瓜子鴨蛋,也另眼看待。君不見凡是有「玉女」之稱,或凡是「玉女型」的電影明星,其容貌統統如此乎?沒有一個玉女是方臉的,更沒有一個玉女是棱形的也。蓋瓜子臉、鴨蛋臉最易使人接受,其他的臉型則居第二位。方臉的比較不耐老,如果天老爺當初賜臉之時,稍不小心,使兩腮外鼓,那更屬於魏廷先生的「反骨」之類,不被諸葛亮先生殺掉已算運氣啦。棱形臉更糟,兩個顴骨昂然高聳,額小如尖,顎瘦如削,那算個啥?還有圓臉者,俗話說:「團團若富家翁」,可見富家翁都是圓臉。問題是,一個女孩子的臉如果是介乎瓜子和皮球之間,還算天老爺手下留情,如果索性圓得硬跟皮球一樣,柏楊先生願用一塊錢打賭,不要說一顧傾不了城,再顧傾不了國,便是千顧萬顧,男人的心恐怕連動一下都難。

  (柏楊先生按:還有一種娃娃型的臉,永不老的臉也,只要有辦法控制住皺紋,便青春久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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