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脛鏈之用


  西洋女人有一種毛病,不但影響其腿的美,簡直使全身的美都受影響,那就是她們的汗毛太多,汗毛孔也太粗。前年(一九五九)在美國有玉女之稱的電影明星伊莉莎白·泰勒女士,經過香港,圍觀者甚眾,一致評曰:「美是絕美,無可挑剔,只是汗毛太多太粗,不像玉女,而像毛女。」這句話不是一人之言也。

  洋大人一過二十歲,男的便拼命長鬍子,女的則拼命長汗毛,汗毛實是洋女人的頑強大敵。化妝品中唯一對中國女人無用場的,就是剃腿毛小刀。面對著汗毛眾多的洋女,不小心細看,還以為她們穿著氈襪子哩。

  然而怪也就怪在此,愈長則愈剃,愈剃則愈長,惡性循環的結果,「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便是詠西洋女人汗毛之詩也。而中國女人卻是另一個境界,中國男人腿上長毛的已不太多,女人腿上長毛的更寥若晨星。君不見,哪個太太小姐的腿,不是光光滑滑,溫潤如玉乎?僅這一點,洋女人再狠,都狠不過中國女人。

  和耳環、項鍊同樣道理的,足踝也有鏈焉,我們姑稱為「脛鏈」。一個女人如果有一雙沒有毛的美麗小腿,而又惟恐別人不注意時,戴上脛鏈,是三十六計中第一等妙計。蓋腳白如霜,脛纖盈把,有一條小巧的金玉鏈條套在小腿之下,足踝之上,烘托得其腳其脛,更加嬌豔,逼得男人大興摸之、捏之、握之的遐思。嗚呼,這種飾物,乃使人患高血壓的飾物。

  女人戴耳環時,定是戴一對,你見過有誰戴一隻的乎?獨脛鏈不然,卻是只戴一隻,很少左右開弓戴一對者,這是屬於何種奧妙,我們就不知矣。大概古時候和耳環一樣,也是成對成雙,且當中還一鏈相連,和現在監獄裡殺人犯戴的腳鐐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囚犯是被動地戴,女人是自動地戴也。

  脛鏈實際上最為性感,至少比那專門在乳溝處晃來晃去的項鍊要性感。羅馬時代,只有處女才准戴之,結婚之日,始將當中的鏈弄斷。當帝國衰微時,漢尼拔將軍曾屯兵城下,據說指名要當時最美貌的安娜公主當面和談,交換條件是不破城而入。羅馬那時毫無辦法,只好要命不要臉,派安娜公主前往。前往之後發生些啥事,用不著說啦,反正公主返回之後,初時還不覺得什麼,可是等到看見自己的脛鏈已斷,不禁羞憤交集,自殺而死。真正寬衣解帶並沒啥了不起,而象徵性的脛鏈,卻有如此大的衝勁,教人肅然起敬。

  不過問題又說回來,任何裝飾品都是配角,如果主角嗓子發啞,配角唱得再好都沒有用。柏楊先生曾見一個女人戴一閃閃發光的脛鏈,其鏈甚美,可是她閣下的那小腿卻未免太巨,加上其腿太腫,其渾身之肉又太多,不由趕緊閉起眼睛,無他,只是看不下去罷啦。

  嗚呼,胚鏈乃專門勾引男人胡思亂想之物。不過,如果有本錢,固可把男人勾倒勾昏;如果沒有本錢而硬勾之引之,就有十三點之嫌。

  中國女人之硬往外露大腿的作風,其勇敢程度,令人咋舌。西洋女人要想超過膝蓋,比當年搞婦女參政運動都要困難。美國女孩子僅不過想露一點點而已,便鬧得校長發氣,學生罷課,美聯社發專電。企圖跟中國女孩子一樣,再往上露,真不知要鬧成啥樣子也。

  還有一點是西洋女人吃虧之處者,她們穿的是裙子,窄裙也好,寬裙也好,底擺整整齊齊,要提高便不得不全體提高。於是,提高的結果,「四角褲」代替裙子,闖關而出。四角褲者,比三角褲多一個角,雖形式四四方方,而其長短則與三角褲一樣。於是,下自足踝,直線上升,直抵盲腸,整個玉腿,全部裸出。好吧,你說,哪個男人受得了吧?

  (柏老按:「四角褲」是我老人家發明的,十年之後,洋大人名之為「熱褲」,以示看了它,男人心裡熱得難受,於是「四角褲」覆沒。)

  這也恰恰是洋人差勁的地方:裙子非蓋住膝蓋不可,是「不及」;四角褲索性露個徹底,是「過之」。不如中國女人只在旗袍旁邊開一個高高的叉,來得迷魂陣也。你說看見歟,並看不完全;你說沒看見歟,玉腿卻硬是往你眼眶裡塞。蓋洋人只是性感,中國這種露腿之法,還是一種藝術。

  女人的腿不僅性感,不僅藝術,而且具有天下最頑強的抗寒力。君不見,再冷的天氣,太太小姐們上半截擁重裘而戴皮帽,下半截仍是夏天時的老樣子,頂多穿一雙莫名其妙的玻璃絲襪。那絲襪不要說禦寒,便是連一口氣恐怕都禦不住,想必是亞當先生當初造夏娃女士時,對她的玉腿,用的是特別材料。因之柏楊先生最近正在考慮,是不是要上一個條陣給標準局,申請禦寒良法專利。蓋將來萬一北極大戰發生,三軍交士在冰天雪地之中,對敵人作戰,豈不指墮膚裂,在那零下十度甚至八十度地區,連頭都會凍掉,汽油都會凍冰,大炮都會凍縮,拿破崙和希特勒便失敗在那上面,可不哀哉。然而只要採用柏楊先生的妙法,包管暖和如春,士氣大振。無他,把女人的玉腿砍掉,剝其皮製成手套、耳套、皮襖、皮靴,使兵老爺穿之戴之,再冷都不在乎。此項專利一經核准,柏楊先生就可撈上幾文,以後就不再寫稿啦。

  問題是女人的腿不怕冷,出自先天者少,出自後天者多。柏楊先生在東北時,隆冬零下二十度,洋女人照樣光著其腿,中國女人看到眼裡,心裡發癢,也跟著光之。於是,有一天,我那個漂亮的侄女兒回家,飛奔進屋,雙手亂捶,落淚如雨,口中「哎喲哎喲」,吟吟有詞曰:「冷死啦,冷死啦。」脫襪視之,果然青斑累累。嗚呼,洋女人出門則汽車中有暖氣,人則房間中亦有暖氣,只上車下車的幾步路,單薄一點,沒有關係。中國女人怎有資格效法乎哉?硬講摩登的少女少婦,到了老年,准得「寒腿」之疾,咦,何苦來也。

  女人穿襪,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發明穿鞋,已是了不起的貢獻,發明穿襪,則其貢獻更大,蓋穿鞋只不過是為了護膚禦寒,穿襪則進了一步,同時還為了美感,為了性感。李白先生曾有詠赤腳的詩曰:「六寸圓膚光致致」。惜哉,這首詩竟成了千古絕唱,李白先生之後的作家和文學作品,再沒有提到過女人赤足矣。這不是以後的作家不如李白,而是女人都把腳裝到襪子裡去,想詠也詠不出來也。

  襪子對女人最大的恩惠,莫過於偷情。想當年南唐皇帝李煜先生跟他那美貌絕倫的小姨幽會時,小姨為了躲避姐姐耳目,乃「彧襪下香階,手提金縷鞋」。試想她纖手提著高跟鞋,用穿著玻璃絲襪的玉腳,一步一步,慢慢下樓,這種鏡頭,用不著她真的「一晌偎人顫」「教君恣意憐」,便是想一想都能發羊癲風。

  古襪與今襪有其本質上的不同,從前的襪是穿到腳上,如今的襪則穿到腿上;古襪頂多高到腳踝,今襪則像抗戰時的物價一樣,扶搖上升,直抵大腿。如果將小周後「彧襪下香階」時穿的那雙香襪,拿來和目前流行的絲襪比較,一個短如一塊磚一個高如摩天大樓,不可同日而語。人類各方面文明固然都進步得很快,但像襪子這樣一下子進步到如此程度,恐怕數得上第一。

  (柏先生按:這是一九六〇年代的古話,那時的女襪直抵大腿,柏老已經驚為奇跡。現在一九八〇年代矣,「褲襪」出籠,直抵腰窩,真不知伊于胡底,謹此鞠躬。)

  鞋也、發也、耳也、眉也、乳也,既然都有花樣,襪子自不例外。抗戰之前,流行麻紗襪子,依柏楊先生老腦筋之見,麻紗襪子緊包玉腿,可以說集天下之至美。但玻璃絲襪興起之後,麻紗襪子像遇到八國聯軍,不得不全軍覆沒。現在如果再想找一雙麻紗襪子,真得費點功夫。記得玻璃絲襪初流行時,我在重慶,一個女學生來訪,蒙其告曰:「玻璃絲襪是透明的,穿了跟沒有穿一樣。」言畢指其玉腿以證明之,不禁大惑——此惑至今未解。既然穿了跟沒有穿一樣,則又何必穿之耶?女學生又言,玻璃絲襪最容易破,動輒得咎。她告辭之後,我一夜都沒有睡著,蓋我住在山頂,她拾級上下,不知道她的大拇腳趾頭把她那穿了跟沒有穿一樣的襪子,戳了個洞沒有也。

  我這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一直到今天,太太小姐們穿玻璃絲襪時,都如臨大敵。即以老妻柏楊夫人而論,每一出街,她老人家僅穿襪就得二十分鐘,先將襪子恭置案頭,再戴上手套,然後再像捧眼鏡蛇一樣,把它捧到面前,細細翻轉,慢慢往腿上細套,屏聲靜息,惟恐出氣稍微一粗,跳了線也。蓋玻璃絲襪斷雖不易,一旦跳了一根線,便面目全非。除了用指甲油塗之,暫保現狀外,簡直一點辦法都沒有。這個缺點不改進,三天一修,兩天一織,錢去如流水,對做父做夫的人而言,真是一大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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