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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可犧牲耳朵


  漂亮的女人生一雙不相稱的鼻子,所有的美便被破壞,蒜鼻頭最容易被人認作商標。蓋鼻這東西,跟神仙一樣,疑心不得,你越疑心神仙不存在,神仙就越不存在。好好一位美人,如果有人忽然發起神經,指出她的鼻頭如蒜,你就會看她的鼻頭果然像一顆蒜,而世界上再也沒有蒜鼻頭更使觀眾失望,好像巨炮的撞針一樣,大無畏地指向男人,隨時隨地都可能把男人轟個粉身碎骨。

  和蒜鼻頭相反的,有塌鼻頭焉。鼻頭原來天生地要一枝獨秀,向前突出。突出得太過分固然可怕如撞針,而根本不突出,也十分反常,使人閉氣。這種鼻頭,相書上謂之縮鼻,倒楣之鼻也。柏楊先生有一次在火車上看到一位小姐,其鼻尖與雙頰幾乎成為水準,好像送子娘娘跟她有仇,在她出生時,把她放在壓軋機下壓過,以致將鼻頭壓了進去。這種小姐,好像除非出國嫁華僑,或出國嫁心如火燒的留學生不可,如果待在國內,恐怕只好陰陽怪氣一輩子。

  幸好在這方面,是唯一可想辦法挽救的一點,那就是有名的「隆鼻術」。供應由需要而生,由那麼多包治隆鼻的廣告,可知塌鼻的不限於我所見的那一位非出國便嫁不出去的小姐。不過動這種手術實在不好受,鋼刀人牙床往上硬切,像鍁鍋美國一樣,鍁起上唇上頰,然後用塑膠把鼻子填高。好在女人為了美,啥心狠手辣的事都做得出,開刀不過小焉者耳。問題是,填隆的鼻子總免不了出毛病,不是有一天那塊塑膠和肌肉接觸處忽然發了炎,就是有一天起了鬼才知道什麼化學作用,弄得膿血直流,痛疼難忍,恨不得跳井。或者有一天那塊塑膠忽然脫了槽,使得鼻子模樣大變,連門都不敢出。我有一位如花似玉的侄孫女,一天用被子蒙著頭去求醫,初以為她害天花,誰曉得她竟是害的鼻子塌也。

  真正的漂亮鼻子是三角形,杜甫先生詩曰:「高帝子孫盡隆准。」以隆准為美,自古皆然,可上溯漢唐,否則杜甫先生的詩豈不成了「高帝子孫盡塌鼻」乎?這是古文學唯一對鼻頭讚揚之詞,其他作品中,還似乎沒有。鼻子不但要「隆」,而鼻子上的皮膚也應該要細,尤以鼻頭兩側的皮膚,每每毛孔特粗,星星斑斑,難以入目。從前皇帝老爺選妃選嬪選宮女,第一關要檢查的便是先瞧瞧鼻頭兩側的皮膚粗細如何。太太小姐對鏡時如果多注意及此,給人的美感,才能完整無缺。

  鼻子的功用當然是呼吸,但對於女人卻另有一件,那就是必要時掩之以示不屑。從前楚懷王寵一美女,大老婆鄭袖女士吃醋,心生一計,告美女曰:「大王愛你當然愛你,美中不足的是,他嫌你有點口臭。」美女大憂,鄭女士乃教之曰:「你再見他時,不妨用手帕掩住嘴。」美女一想對呀,再三拜謝。可是楚懷王卻覺得不對勁,向鄭袖女士打聽緣故,鄭袖女士乃小報告曰:「她嫌你老人家有口臭,在那裡掩鼻哩。」楚懷王七竅生煙,砍掉美人的玉頭。

  嗚呼,掩鼻所給人的侮辱大矣哉。我有一友,其女友見他即行掩鼻,我就警告他趕快撤退,他嫌我書生之見,結果垮了下來,人財兩空,蓋女人一經掩鼻,便表示從心窩對你厭惡,你口臭不口臭沒有關係,反天她是嫌你口臭啦。學理上有此定律,不服氣不行也。

  女人們對自己的玉體,虐待備至,好像一個野蠻民族對其血海深仇的敵人一樣,為了達到美的目的,用盡所可以想得到的酷刑,整之搞之,死而後已。其中以雙腳所受,最為可觀,中國人在這方面所表現的傳統文化,也最為徹底,真正做到「削足適履」的標準,為了嬌小,不在工具——鞋——上動腦筋,卻硬把腳弄了個稀爛,使人吃驚。洋大人之國則比較高級,發明了高跟鞋,雖有長雞眼之危,幸而此危險並不普遍。而且即令人人長雞眼,雞眼的痛苦和纏腳的痛苦比較,猶如針尖戳一下和在屁股上責打一百大板的比較一樣,差得太大。

  除了雙腳,女人身上第二個受苦之處,似不是胸,亦不是腰,面是耳朵焉。胸腰二者,普通人或以義乳隆之,或以布帛束之,均可避免刀光血影。唯有耳朵,可以說是女人身上最不受注意之處,卻不得不為美而流血,誠可哀也。蓋耳朵之為物,實在沒啥了不起。上帝造人,包括盲腸在內,什麼東西都不或缺,柏楊先生已言之甚詳。唯有耳朵,在女人身上似乎有亦可,沒有亦可有一位漂亮小姐,秀髮沿雙鬢披肩而下,隨嬌步而顫卻,順清風而興波,使人看了忍不住還想再看,一次她興奮過度,仰面大笑,我才赫然發現她的一隻耳朵沒有了焉,原來幼時被樹枝所傷,化膿潰爛,不可遏止,謹遵醫囑,索性幹掉,垂二十年矣,那一天她如果不大笑,仍無人知之也。

  假使上帝教女人必須指定割讓其五官四肢中的一個,我想她寧可犧牲耳朵,其不重要的情形,實在令人酸鼻。你閣下見有幾本書和幾篇文章上,形容耳朵的乎?古之美人,曰臉如何,曰眉如何;今之美人,曰三圍如何,曰眼睛如何——從沒有一個傢伙提到耳朵如何的,鼻子還偶爾有人詠之,只耳朵如老處女,冷冷清清,無人理睬。

  女人並不因為它不重要便放過它,從前流行穿耳洞,在厚厚的全是脂肪的耳垂上,用針硬捅一洞,以掛耳環。捅一個洞的手術,不是人人可以行之的,多半出於年紀稍大,而又下得狠心的婦人之手。清末穿耳之風最盛,彼時我見到的多矣,先把小女孩像牽豬一樣牽過來,用糖一塊哄她不哭,然後向她曉以大義——穿了便漂亮啦,長大了易尋婆家啦,猶如現代學堂裡的精神訓話,把小女孩訓得暈頭暈腦,狠女人就用兩粒黃豆或綠豆,一邊一粒,用手撚之。為了防止小女孩再鬧,一面撚一面訓,撚到皮很薄很薄時,用帶線的針猛一戳,小女孩「哎喲」一聲,已捅了過去矣。然後將線結成一個圓環,塗上麻油,典禮乃告完成。等過了一月半月,取下綿線,儼然一個洞,就可隨意往上亂掛。

  穿耳之術,寫起來雖不過三言五語,但真正幹起來,卻大有危機埋伏其中。蓋穿得好啦固好,穿得不好,細菌隨針紅或隨著麻油浸入傷口,不出三天,有膿出焉,有血出焉,耳垂腫大如杯,一聲咳嗽都會震得疼痛難忍,如果不小心碰一下,包管粉淚如雨。中國五千年傳統文化既然有如此後患,洋大人的那一套一進口遂被全部征服。洋大人者,肯用腦筋之人也,他們閑來無事,不知打打麻將,造造謠言,而硬是亂髮明東西,大焉者發明氫彈、汽車、電燈泡,小焉者發明義乳、高跟鞋和不穿孔仍可照戴不誤的耳環,此皆中國聖人所努力斥之為「以悅婦人」的「奇技淫巧」。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中國聖人的特徵,中國聖人所有的教訓都是教人安於現狀,甘於貧苦的,任何認真的思考,都屬大逆不道。

  無論如何,做一個中國女人,對洋大人應該由衷感謝。要不是洋文化所向無敵地打進來,她們今天還得用小腳在小街擰來擰去哩。至於穿耳之苦,更不能免。而洋大人發明的不穿耳而仍可戴之的耳環,真是了不起的貢獻,只要輕輕按彈簧便可,奇妙之極。不過,說到這裡,柏楊先生又要歎氣,環顧宇寰,發現最近女人們的耳朵,像有點努力復古,似乎又流行起穿耳孔來矣。有一天我走到攤上研究一下,不穿孔的耳環占三分之二,穿孔的耳環竟占三分之一,不禁大駭。賣耳環女人曰:「現在小姐們又走回頭路啦,以耳朵上穿洞為榮啦。」怪不得鄰居那些正在讀大學堂的女生,前天咭咭呱呱前來向我借敖爾買訓藥膏,原來現在穿耳孔用的棉線上不再抹麻油,而改抹洋大人的藥膏啦。

  穿孔是一種武功,穿孔的太太小姐無不驕傲其耳孔,每每向其他女人訴苦曰:「穿的時候好痛,早知道寧可不穿。」蓋她希望天下女人只她一人有耳孔也。除穿耳孔之外,還有耳環的花樣,柏楊先生有兩點發現:一是,女人的衣服沒有兩人是一樣的;另一是,女人的耳環也沒有兩人是一樣的。衣服各人做各人,有的把扣子開到前面,有的把扣子開到背後(當初發明把扣子開到背後的那個傢伙非進天堂不可),有的多上一折,有的少上一條,不相同還可以解釋。而耳環則屬大量製造,何以便不同歟?有圓的耳環焉,有方的耳環焉,有白的耳環焉,有紅的耳環焉,有在燈光下閃閃發亮的耳環焉,有大得幾乎可以碰到肩膀的耳環焉,有小得像米粒剛剛把耳孔堵住的耳環焉,有叮叮噹當作響的耳環焉,有淡泊明志悶不吭聲的耳環焉,有一見便心跳的耳環焉,有一見便噁心的耳環焉。種類繁多,不及備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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