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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房之私


  文明有兩種,一種曰男人文明,一種曰女人文明。西洋的人文明洋槍洋炮,把中國男人打得頭昏眼花,說來話長,姑且不論。西洋的女人文明也隨著洋槍洋炮排山倒海而來,把中國女人所有的玩藝,一股腦併吞,上自頭髮,中經乳房,下至雙腳,稀裡嘩啦,全部大潰,便是八國聯軍把那個亡國之妖的那拉蘭兒女士趕得亂跑,部沒有如此之可觀。幸而在這場大戰中,有兩件東西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為中國女人作起中流砥柱。其一為前已言之細腰,其二則為畫眉焉。我們老祖宗在洋大人還茹毛飲血的時代,便懂得這一套。謙虛點說,起碼我們中同也有自成體系的一套,不是硬生生地全部接受西洋女人的文化。

  眉之為物,可以說實際沒啥用場。生物學家說,眉生長在眼睛之上,是造物者一奇,用來專門保護眼睛,如遇流汗之時,流到眉毛那裡,順著眉毛便從眼角流下來。如沒有眉毛,豈下一直流到眼睛裡乎?這種解釋出自有學問人之口,我們無話可話。不過如果這種邏輯可行,男人的鬍子一定是保證兩片嘴,以免鼻涕流下時流到口裡的矣,然而女人何以無之耶?鼻涕最多,最需要鬍子以擋之的兒童又何以無之耶?何況真正大汗如雨時,眉毛並擋不住。

  上帝造眉時是一種什麼心情,沒有原始檔可供考證,我想他閣下可能有意把洋大人的眼珠染得黑一點,提筆手顫,一下小心,弄到眼眶子上面去啦,將錯就錯,致成今日這種結果。是以人身上的東西無一沒有其偉大功能,連盲腸都有內分泌任務,過去那些土豹子醫生一知半解,認為它算老幾,割而擲之,免得它發炎時惹麻煩,這種砍掉頭以免將來患頭痛的作風,現在都懊悔不迭。

  眉既無啥功能,則其生也,顯然地專為漂亮而生。一個女人沒有眉,好像一個物件沒有陰影,使人越看越覺得不對勁,這不是習慣,而是建築在性心理上的美學觀點。我想造物主一定有高度的幽默感,《聖經》上曰,上帝有一次大發脾氣,暴跳如雷,向人類詛咒曰:「你們必須汗流滿面,才能糊口。」大概事後一想,何必如此小家子氣,弄個小玩藝叫他們娛樂娛樂,漂亮漂亮可也,就賜下了兩條眉毛,以供女人畫之,男人看之。

  這裡面只有一點難解釋,既賜給眉毛叫大家欣賞,為啥不爽爽快快毫無暇疵乎?可能是為了使性心理有所發洩之故。漢王朝大官張敞先生畫眉,被挑撥朋友向皇帝老爺打了小報告,罪狀是「無鹹儀」。張敬先生曰:「閨房之私,有甚於畫眉者。」這答話像一把利刃,直戳道學家的心窩。夫畫畫眉乃是樂事之一,為人生最大的享受,使得張敞先生有足夠的勇氣向皇帝老爺頂嘴。畫眉若是一種苦刑,或是一種猥瑣,恐怕他不敢如此理直氣壯。

  世界上聖崽最多之處,莫過於中國。這跟程頤先生以及朱熹先生有關,一脈相承,到了今天,仍未絕種。所以一提到「性」,雖然他們照幹不誤,卻硬是要表示花容失色,蓋非如此不足以自我宣傳也。當一個女人,最怕遇到這類朋友。南宋時候,名妓嚴蕊小姐便挨了這根悶棍,朱熹先生想要她,唐先生也想要她,而她卻愛上了唐先生。朱熹先生立刻露出原形,小報告直抵皇帝老爺御座,把嚴小姐逮捕坐牢,打得皮破血流。這是典型的聖崽嘴臉,小民小心為妙。

  於是,張敞先生為太太畫了畫眉,便幾乎興起大獄,可知他們的厲害,真是明察秋毫。其實女人身上,眉是最純潔和最神聖的東西,漂亮的眉使人生出真正的美感。這美感和理論上的美感最為接近,不包括生理上的快感,也不包括經驗上的欲感,而是淨化到崇拜聖母一樣的美感。女人的眉可以使一個暴躁的男人趨於平靜,可以化一堆戾氣為一團祥和。

  女人們天生秀髮十尺者有之,天生面如銀盆者有之,天生三圍恰到好處者,有之,但天生眉如彎柳者,卻硬是沒有。於是描眉成了必修之學,最徹底的辦法是先剃了個光,然後想怎麼畫就怎麼畫。不過毛髮之為物,愈剃則愈長,愈拔愈濃,刮掉之後,留下青青的一條痕跡,而且過了一會功夫,就又漸漸冒出。這種情形用來演戲拍電影當然無可奈何,如果用來在家庭中或社會上行之,為其夫或為其男友者,恐怕得常去精神病院檢查一下身體,蓋總有一天要被搞瘋。

  大部分太太小姐都是順其自然的發展塗之的,缺毛露肉之處填之補之,尾巴雜亂之處束之長之。於是,眉的花樣多矣,有秀眉焉,有翠眉焉,有蛾眉焉,有濃眉焉,有黛眉焉,有柳眉焉,有淺眉焉,有新月眉焉,都是看起來非常舒服之眉也。則女人畫眉時,運筆墨於眉毛之上,戳來戳去,其快如飛,可歎觀止。

  真正的樂趣似乎在男人之畫。柏楊先生的官邸是一座公寓式樓房,對窗一家,住著一對恩愛夫婦,兩人都是上班辦公,每天早上,丈夫必為其夫人畫眉,嬌妻斜倚窗臺,半仰其面,長髮拂檻,臭男人彎腰低頭,鼻尖幾乎碰到鼻尖,戰戰兢兢,細抹細描。嗚呼,我敢睹一塊錢,人類中能享此豔福者,有幾人耶?不過似乎也有些女人不描眉的,吾友虢國夫人好像便是如此,杜甫先生曰:「淡掃蛾眉朝至尊。」有人謂杜甫先生替她吹牛;有人謂淡掃者,輕輕描一下,仍是要描的;唯據柏場先生考察,她閣下似乎只用一種掃眉刷子,刷一下而已,蓋她總得有點特別之處,否則李隆基先生絕不致如此如彼地神魂顛倒。

  眉是神聖之物,絕無雜念存在其中。不過,做家長的卻不可因此便小覷了它,一旦一個女孩子每天對鏡描眉,那便是一個信號,她要戀愛了矣,你再以小女孩視之,是你該死。

  女人真是一種有趣的動物,對自己的身體無一處不動手術:好好的頭髮,卷之燙之;好好的腳,纏之裹之;好好的腰,束之勒之;好好的乳,隆之鼓之;好好的臉,塗之抹之。用盡心思,使每一個細胞都不得平安。一個女人如果每天只在鏡子前坐一個鐘頭,她的丈夫真是前輩子修下的福。這裡有一則故事可供參考,一個平庸的男人在結婚十五年後,忽然成了史學博士,當頒發證書之日,記者詢問他讀書之道,他曰:「說穿啦也沒啥,我和太太一塊出門之前,她在閨房化妝,我就在客廳看點歷史書。」十五年之久,竟看出一個專家,可見女人對化妝乃有一種長期抗戰也。我有一位朋友和某電影明星有一手,據他告知,電影明星出一趟門——或登臺,或赴宴,那真要比重新塑一個還要費工夫,從頭搞到腳,再從腳搞到頭,便是畫,也畫出來一個美女。

  然而,女人身上只有一件東西,雖位居要衝,卻從不修理,那就是她的鼻子。太太小姐如何獨獨放過鼻子,使它以本來面目與觀眾相見,其中有啥奧妙,我不知也,恐怕連太太小姐自己也說不出道理。大概看人家不在鼻子上玩花樣,自己也只好不玩花樣;也大概鼻子長得太單調,想不出什麼花樣好玩。只有非洲女同胞在鼻子上有創造性的貢獻,跟穿耳環一樣,在鼻子上也鑿出一個洞,掛上鐵制的鼻環。嗚呼,誰說非洲同胞落後乎?對鼻子的裝飾上,卻遙遙領先。

  人力既不能也不肯奈何鼻子,則鼻子的好壞,便只好完全靠老天爺。乳小可扣上一個義乳,腰粗可勒之使細,鼻大鼻小,或鼻歪鼻斜,硬是束手無策。而且最討厭的是,鼻子恰巧長在門面正中,瞎眼和斜眼可以戴個墨鏡遮一遮,劣鼻則不能掛塊布擋一擋也。這是女人身上最弱的一環,全聽上帝安排,毫無補救之道。女人如果沒有一隻漂亮的鼻子,那真正天下最大的悲痛。柏楊夫人有一天坐公共汽車,見一女人,其鼻龐然,柏楊夫人站著而該女人坐著,卻連該女人鼻孔中的鼻屎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咻咻然像火車頭一樣在那裡出氣哩,不禁失色,歸而告我,我大驚曰:「阿巴桑,你不看看自己。」結果茶几都被踢翻。蓋柏楊夫人的鼻子也不太高明,屬肉鼻子型,兩個鼻孔像驢鼻孔一樣,一張一縮,至為精彩。生著這兩種鼻子的人,則吉是凶,是禍是福,我不知道,但有一點我是知道的,起碼在美學上,它站不住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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