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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勝有聲


  中國五千年傳統文化,雖然在女人的腳上、發上、嘴上、乳上,都被西洋文化擊潰,一筆勾銷,但在眼睛上,卻仍保留著傳統的一套。從盤古立天地,迄今二十世紀,都不稍衰。《詩經》上便興致勃勃地贊曰:「美目情兮」。倩,那股勁兒之謂。當日爾曼民族正在羅馬耍野蠻的時候,中國已被女人的美目「倩」得非寫詩不可,自勝洋大人一籌。

  眼睛要大,乃美的第一要義,再漂亮的面龐,再使人心跳的三圍,配上一對小眼睛,便輸了一半。若干年前,美國一位飛行員在海上孤獨地漂流了三個月後喪生,後來經人找到那尚未翻覆的橡皮艇,艇上有每天的日記,他唯一不忘的是他的「大眼睛」。他在最後幾天寫給他的「大眼睛」,告訴她:他愛她。嗚呼,如果那位女孩子(該飛行員並未結婚,「大眼睛」乃其未婚妻。)生著一對眯縫眼,若老鼠然,恐怕事情有點兩樣。君不見父母之撫摸孩子乎?呢曰:「乖兒子多可愛,多有趣呀,小鼻子、小耳朵、小手、小腳,一雙大眼睛!」假使脫口而喊成「一對小眼睛」,豈不十分掃興。孩子有知,恐怕一定會提出強烈抗議,否則的話,那孩子雖不醜不遠矣。

  東洋人和西洋人,基本上的差別,人類學者可舉出很多,但柏楊先生則以為似乎主要的還在眼睛。西洋人的眼珠是黃的,目光好像顯得有點渙散和有點不太傳神。有很多西崽朋友除了把頭髮燙黃外,還努力把眼睛變黃。嗚呼,黃種人而黃眼珠,恰恰是「青光瞎」,色素構造,各有各的一套,勉強不得也。唯有東方人還可告慰者,跟頭發一樣,黑眼珠也是顯性——黃眼珠則為隱生,黑黃二眼珠的人結婚,生下的孩子依孟德爾定律,黑眼珠的要占三分之二,這樣下去,不出千載,無下無黃眼珠矣。

  攝影上可看出東、西方人種不同之處:洋大人不管多醜,照出相片卻美矣美倫;中國人則不然,很漂亮的女人,往往不上鏡頭。以若干當選的中國小姐為例,有些照片實在不敢恭維,如不指明她是誰,真是無人相信。而上鏡頭的,又往往長得沒啥了不起,像有些電影明星,很多在銀幕上明豔照人,對面一看,泰半失望,大呼「阿巴桑」焉。何哉,這個問題只有眼睛可以解答。

  不知道開天闢地時是怎麼搞的,東方人的眼睛和雙頰,平平如也,而且很多人微微凸,狀若金魚。三國時代張飛先生豹頭環眼——環眼者,大而突出的眼也。這類眼睛,東方多的是,讀者先生不妨抬頭看看貴同事和貴同學,或者到街上看看行人,便如此這般。而突出也好,平平也好,即令再美,光學上的反射作用卻不幫忙,使之硬不上相,照片往往比人遜色。西洋人眼睛天生地下凹——從骨骼上可瞭解,他的眼睛很深,眼珠不得不陷下去。而陷下去,又是光學的反射作用在作怪,拍出的照片,就漂亮得多,這真教黃臉皮的太太小姐氣掉銀牙。無怪東方人信佛祖不信上帝,恨其當初偏心,為啥不教眼眶也凹一點兒。

  東方人因為天生的眼睛和臉部平平如也,照起相來很難漂亮,於是乎有靠燈光或照片吃飯的女人,如電影明星或話劇明星,不得不另生枝節,在眼睛周圍,大塗其黑墨。塗黑墨有其科學原理在焉,眼圈一黑,便顯得眼眶深邃,在燈光下看起來,或是拍起照來,眼睛就比原來大得多矣。這是一種錯覺,利用錯覺去產生美感,可見科學不但能救國,亦能救醜。

  不過,一個女人如果連白天也塗上黑圈,不用打聽,她非是「名女人」不可。天下最奇異的化妝莫過於此,有些半老徐娘,在光天化日下塗著黑圈,心裡便覺得不是味道,蓋再好的化妝品都不如上帝的傑作,黑墨初塗上去,對鏡細看,還不覺什麼,可是過了半個小時,眼皮因不斷眨上眨下之故,塗到上面的黑墨被眨得成了火車道上的鐵軌,一條一條地紛紛橫裂,實在大殺風景。一個男人如果和這種女人為妻為友,恐怕真要叫苦連天。當然,玩玩則是例外。這又涉及到「名女人」的問題矣。名女人之所以沒有幾個能找到理想歸宿者在此,男人總是如此之「賤」,和你風騷則可,如果明媒正娶,向別人介紹曰「這是我的太太」,那又是另一回事。

  (柏楊先生按:事隔二十年,現在的窈窕淑女,閨秀名媛,也都塗上黑圈,前言隆重作廢。)

  有一次,柏楊先生參加一個宴會,對面是一位香港歸來的電影明星。柏楊先生早已聲明過,為了自尊,向不看中國電影,故不知其為誰,便其睫毛卻使我大吃一驚,它不但長,而且狀如羅馬帝國的儀隊,其乾森森然地一齊向前猛翹。詢之鄰座,告曰:「那睫毛是假的,貼上去的也。」嗚呼,我今年七十有五,只知有黑眼圈,不知有假睫毛,於今算真正開了眼界,俗曰:「長到老學到老」,詢不誣也。因知此中亦有豐富的哲學基礎,不可等閒視之。西洋女人的睫毛無不長而翹,益增其美,東洋女人眼睛與臉部平,己是一大憾事,再加上睫毛短而直,便不可救藥。

  但是,上帝造人,有其細心之處,他老人家當初一定很忙,只顧得實用,忽略了審美,西洋人骨骼上眼眶下陷,眼珠自不得不跟著下陷,其睫毛也自然非長而翹不可,若也像東洋人的睫毛短而直,那就刺進眼珠,弄成瞎子了也。

  俗日:「睫毛長,厲害王。」眼睫毛長的人脾氣一定不好,有貶之意。其實凡是有點才幹的人,均多少有點性格,只有奴才脾氣才軟如麵條,罵之則木然而受,打之則木然而挨。大官用人時,不妨看其睫毛;需其辦事者,睫毛宜長;只不過作為弄臣,用之以來娛樂者,則睫毛愈短愈妙。這是柏楊先生最新發明,就是這裡申請專利。

  東方人眼睛的特徵是平,在平之中,亦有大小之分。柏楊先生有一位韓國朋友,有一次,他嘲笑曰:「你們中國人嘴大。」我大怒曰:「你們韓國人眼小。」中國人嘴長得特大,自己從不覺得,不經外人提及,誰也不注意,經他一提,左看右看,果然覺得到處都是大嘴,要比日本人、越南人、韓國人都大,但韓國人眼小則也是事實。我在韓國時便曾親自觀察,真的一律都是眯縫眼。不過,漂亮還是漂亮,有些韓國的太太小姐,眼小不但不損其美,而且更有其迷人之處。

  人身上能說的器官,只有一個,就是嘴巴。耳朵會說話乎?曰不能。鼻孔會說話乎?曰不能。頭髮會說話乎?曰也不能。然而,眼睛卻會說話,妙就妙在這裡。

  我們說眼睛會說話,不是說它真的能「哇啦哇啦」發言論,而是從美學的觀點論之,其動力有時比嘴巴還要厲害,世界上只有眉目可以傳情,其他東西則不能也。有些人的耳朵可以聳之使動,那有啥意義?說不定異性看見你耳朵抽筋,會落荒而逃。有些人的鼻孔像風箱一樣,會張之鼓之,異性看啦,恐怕也將腳底抹油。烏絲千縷,隨風飄蕩,指到男人鼻孔裡,不但傳不了情,恐怕還要連打噴嚏,被疑心患了傷風感冒。只有眼睛可以傳情,她只要含情脈脈地向你一瞟就夠啦。 嗚呼,有幾個正人君子受得了?從前戰國時代有一位柳下惠先生,坐懷不亂。該事有點溪蹺,恐怕不是那麼輕鬆簡單,有暇時當另為文論之,因其太違反人性耳。不過,即令果如宣傳家所言,我想那女人一定是個瞎子,她如果用眼睛攻勢,不要說柳下惠先生,便是再大的聖崽,和自以為為萬世開太平的柏楊先生,都得潰不成軍。

  眼睛是沒有聲音的嘴巴,它能說沒有聲音的言語。嘴巴所能說的,它統統能說;而它能說的,嘴巴只能說其一半。無他,嘴巴只能老老實實地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又要考慮措詞,又要考慮音調,又要考慮地點。好比,眾目睽睽之下,太太能向其丈夫猛叫「我愛你」乎?大庭廣眾之中,小姐能向其男女猛喊「昨晚那個吻真銷魂」乎?但用眼睛去說則遊刃有餘。再擁擠的人群,再喧嘩的場合,只要飛去一個不容誤解的眼神,便等於千言萬語。

  「此時有聲勝無聲」,有其定律性。一男一女,平常一起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有些甚至不拘形跡地你捏我一把,我搔你一下,看起來有點不妙,其實,說二人不莊重則可,說二人不妙則不可。一旦到了二人正顏相對,在公眾場合上,若不相關,甚至理都不理,一切都靠眼睛,那才真正地不妙。男女之間一,旦進入「無聲」階段,恐怕就是用老虎鉗都難把他們拉開。

  詩人形容美女的眼睛曰:「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只有眼睛有此巨大威力,想一想原子彈核子彈,以及啥輻射塵,那算老幾?洋大人提倡三圍,再大的乳房能「一顫傾人城,再顫傾人國」哉?《西廂記》上張君瑞先生受不了的挑逗有二,一是鶯鶯小姐的腳,一是鶯鶯小姐的眼也。曲雲:「若不是襯殘紅芳徑軟,怎顯得香塵底樣兒淺,且休題眼角兒留情處,則這腳蹤兒將心事傳。」今日穿高跟鞋的玉足,能如此動人心弦欽?又雲:「餓眼望將穿,饞口涎空咽,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當她那臨去秋波一轉。」嗚呼,用不著開口講話,只那臨去時的秋波一轉,多少英雄好漢,都被轉得「轟」的一聲,頭都大啦,何況張君瑞先生一介書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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