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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光旅館


  最近臺灣省觀光旅館在臺北開會,檢討旅客不茂盛的原因。檢討的結果是啥,尚不得而知,依照著這個時代的習慣,任何事情檢討下來,都是別人太壞而自己太好。觀光旅館開會的結果,如果也是如此,我們當然非常佩服。如果不是如此,則不妨聽聽柏楊先生的意見。

  所謂「觀光這個」「觀光那個」,活見了鬼之謂,好在大家常見鬼焉,不再稀奇。問題是官老爺有納稅人支援,可以堅硬到底;私人事業關係成敗賠賺,便不得不冷靜地想一想。真正來台觀光的洋大人,到目前為止,仍寥寥無幾。於是,過觀光年,坐觀光車,住觀光旅館的,仍以中國人為主。而這些中國人中,高階層的又都有各自的招待所,你聽誰說過部長住旅館的乎?連省級廳處長之類的三流官崽,都不肯住也。故普通旅館也好,觀光旅館也好,門口再多的洋文,都必須為中產階層的中國同胞打算打算。否則,再開會都沒有啥用。

  柏楊先生曾住過掛洋文招牌的觀光旅館焉,恕我不能指出名字,指出恐怕有打官司之虞。可能我的運氣不好,那旅館大概是專門招待東洋大人之用的,事前沒有發覺,等到往下來,便苦兮兮啦。蓋上帝要懲罰西洋人,使他們打領帶;上帝懲罰東洋人,乃使他們蓋「和被」,「和被」者,四四方方,和豆腐乾一模一樣,蓋住胸便蓋不住腳,蓋住腳便蓋不住胸,假如不用利斧把旅客的禦腿砍下半截,第二天不患感冒者,幾希。而最使人緊張的是,該被既厚又硬,活像一個棺材板。一個身體虛弱的人,如果不被壓死,他的命也就夠大。而被子似乎還屬定量分配,鐵定每人一條。彼時正逢隆冬,我年老氣衰,不能耐寒,向老闆提議再加一條,立遭嚴詞拒絕。他曰:「每床只有一條,你若要兩條,萬一再有客人進門,難道叫他們光屁股睡一夜乎?」第二天,基於慘痛經驗,我要了一間雙床的房間,打算借用鄰床的被,不料到了臨睡,發現鄰床之被不翼而飛,再向老闆交涉,爭論吼叫,結果仍然大敗。不禁歎曰,觀光旅館的負責人如果都冥頑不靈到如此程度,旅客只有自殺一途。

  枕頭似乎也是旅館的一大恐怖,可能老闆跟什麼馬戲團訂有秘密合同,代他們訓練鐵頭,以便一個人住上三天之後,即可以參加演出「猛撞南牆」節目。

  嗚呼,臺灣旅館的枕頭,使人嗚咽流涕,不能自己,不但短小如蘿蔔,而且堅硬非常,連手榴彈都炸不開。有一次,柏楊先生偷偷地把褥子搓起一角枕著,被下女發現,大加斥責,蓋他們這家觀光旅館,屬於高級旅館,不招待沒有教養的客人,若我如此之不懂公眾道德,滾蛋可也。

  旅館業似乎還有一不可思議之事,那就是茶水問題。除了少數——說句天地良心話,簡直所有旅館都是如此,茶水是他們最神秘的一環。一個旅客如果不是從撒哈大沙漠渴死了又蘇醒過來,恐怕一滴都無下嚥,它永遠跟灌驢子的藥漿一樣,溫溫然,渾渾然,生物的細胞和礦物的分子在黃湯中猛烈跳躍,教人看啦,洶洶欲嘔。稍微有點人性,都不能吃下去。旅客們對此毫無辦法,換一壺仍是如此,再換一壺依然。

  俗雲:黃河清則天下太平。柏楊先生則認為,一旦旅館招待客人的茶不再是黃湯,而成了真正的香茗,則天下亦太平矣。

  (柏老按:臺灣旅館的「鐵枕頭」和「鋼板被」,乃一九六零年代之事,如今已成陳跡矣,想過過痕,發發思古之幽情,都找不到。一九八零年代,枕、被其軟如棉,往事如煙。)

  旅館的主要作用,不但應供客人睡覺,而且供客人休息,很多觀光旅館之兼營賣淫,似乎要多加研究。舊時上海有若干旅館,一房一妓,你要住旅館,進得房來,就有一女人躺在床上候駕。不要不行,那麼,拿錢打發她暫避一晚可乎?也照樣不行,她拒絕的理由是她被客人趕將出來,豈不是太失面子?我們舉此為例,不是道貌岸然,主張取消娼妓,那是一個古老的社會問題,誰也取消不了。茶房兼任大茶壺,向旅客推薦如花美女,以便魚水和諧(洋大人之國,還有專門陪單身婦女遊街逛景的年輕男人,並肩而行,卿卿我我,更為精彩)。我們誓死反對的,只是窮凶極惡的推銷,像上面之例,簡直使人倒盡胃口。柏楊先生有一次住旅館,也是觀光牌焉,剛剛睡下,房門「篤篤」作響,茶房進來曰:「老頭,要不要姑娘,漂亮得很。」答曰:「不要。」曰:「保證沒有病。」爭執了半個小時,才算請他離開。過了半個小時,正要入夢,房門「篤篤」又響,披衣起視,凍得發抖,茶房先生二度光臨,背後跟一位女郎,問曰「客倌,要不要沒有關係,請先看一眼,包管滿意。」女郎亦應聲而前,作嬌羞不勝狀,又爭執了半個小時,好容易第三度安枕。房門「篤篤」又響,茶房背後跟著另外兩個女郎焉,曰:「她們都是女學生,不信可查身份證。」等到我忍無可忍,大發雷霆,天已快亮啦。嗚呼,住旅館要不要姑娘,與人格無關,但旅客有不要姑娘的自由。

  和我有同樣經驗的人甚多,一位朋友曾見告曰。他住旅館,向不叫姑娘,但在男侍、女侍眼中,凡不叫姑娘的傢伙,就不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大爺,到廁所都有人跟著,以防你順手牽羊,偷點啥也。有一次,我的朋友住不慣太太迷(柏楊先生曰,看樣子他住的不是觀光牌),要求住床,店老闆笑顏逐開地表示歡迎,但當時聲明不要姑娘時,店老闆也聲明他記錯啦,有床位的房間早已被人定光啦。

  最後,茶房的態度,似乎也頗關緊要。茶房者,指男侍者而言,臺灣多是女侍,女侍較男侍要優,因女性總比較溫和。但不管男侍也罷,女侍也罷,如果天生一副銳敏的勢利眼,那家旅館的生意恐怕會越做越糟。世界上服務態度最好者,莫過於日本,美國人喜歡去日本觀光,大把美鈔洶湧地流入東洋人口袋,而且運輸得心甘情願,非是日本人大炮厲害,而是日本人的笑臉厲害也,美國人最講平等,部長和辦事員見面,不過互相點頭,將軍和士兵也可擠在一起喝白蘭地。然而一旦到了日本,日本人一句話三鞠躬,而其躬且深不可測,頭部直要碰到地板;而女人跪在你的前面,溫柔婉轉,好像即令把她宰掉都可以沒事似的,使人有一種當了帝王的感覺,怎能不陶陶然而暈忽忽,大批美金出籠也哉。

  如果說待遇低小帳少,工作單調,便面無笑容,固然有理,但日本人為啥竟笑得出來乎?待遇低者,中日都差不多,且日本生活程度更高。小帳少者,日本公共汽車女車掌也無一文外塊。工作單調者,日本多的是電梯司機,為啥她們都能和和氣氣的那?蓋這是氣質問題,亦是訓練問題也,旅客川流不息,有的很闊,有的極為平常,有的坐汽車,有的用兩條腿跑,侍者如果見闊的就蹶屁股,見步行的就愛理不理,那不是旅館,而是勢利眼練習所矣。柏楊先生住某觀光旅館時,深受其痛,那種旅館,我頂多住一次,且在口頭上告誡朋友萬萬不可去跳火坑,它如果有一天關門大吉,當老闆的因賠累達多而喝了巴拉松,我准寫一快樂之文,以示普天同慶。

  (柏老按:臺灣旅館淫業之盛,一九八零年代,不但沒有改進,反而更為兇猛,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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