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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十年通鑒(2)


  這是我第一次美國之行,除了發現「大人小孩都會說英語」外,使我最驚訝的是,美國人的禮貌多端(後來才發現日本人的禮貌更為多端),和交通秩序有條不紊,並且瞭解:斑馬線在此邦竟然有使汽車禮讓的功能,而臺灣的斑馬線卻是專門引誘行人深入埋伏,以便汽車撞死的陷阱。

  詩人大會後,我在三藩市史丹佛大學、柏克萊大學,以及在洛杉磯,各作一次演講,最後紐約一站演講,安排在孔夫子大會堂,當我再一次把傳統文化形容為「醬缸」時,聽眾中一位先生提出:「世界各國到處都有唐人街,中國人應該感到驕傲!」

  「唐人街不但不是中國人的驕傲,」我說,「應該是中國人的羞恥,看它的髒、亂、吵,和中國人對自己中國人的迫害與壓榨,實在是應該自顧形慚。」

  一位聽眾激動的一躍而起,斥責說:「你從臺灣來,原希望你帶來鼓勵我們的好消息,像反攻大陸已經準備完成之類,想不到你卻來打擊華人的民心士氣,羞辱我們祖國。」

  我呆了一下,時到今日,竟然還有人相信反攻大陸,實在難以理解,我不是政府官員,也不是文化打手,所以不能撒謊。但這項行動立刻引起嚴肅的關切,紐約《華語快報》在社論上呼籲華人社會對我不可提出尖銳的問題:

  柏楊來紐約市,在紐約知識份子圈中,卷起了一個熱潮。不管是右派、左派,或自由派的知識份子,都爭著和他談話,都爭著邀請他舉行座談會,於是柏楊夫婦忙得團團轉。但是也有很多真正愛戴柏楊的讀者,憂心忡忡。

  憂心忡忡的原因很簡單,紐約市華人社會,是一個五花八門的社會,在政治上有左、右、中、獨,各種派別,這些人各有各人自己的一套想法,都希望能和柏楊交換意見,從好的地方來看,這是柏楊吸收新看法的一個好機會,但是如就柏楊本身的安危來看,這也可能包含有使柏楊回臺灣後再坐九年監獄的危機。

  臺灣在民主與人權上,最近雖然有一些進步,但是在對付共黨和台獨份子這兩方面來說,常常是有理說不清的。在臺北與左派份子接觸就可能是滔天大罪,但在美國來說,和左派份子接觸的機會實在太多了,何況人人都想接近的柏楊。雖然在一次右派舉行的座談會中,我們可以聽出這位對臺灣的社會與政治批評很強烈的作家,對共產主義是反對很強烈的。但是柏楊在臺灣,也曾被安全方面的工作人員,戴過紅帽子。這一次柏楊接觸了那麼多各種政治意見的人,在公開場合說了那麼多的話,如被斷章取義,要戴他紅帽子,也不是很困難的事。

  有的人認為,這是臺北方面的錯誤,應該要臺北方面改正,不應該自我約束。但也有人認為,如果真正愛護柏楊,便應該為他著想,為他的安全著想,儘量使臺北方面不要誤會他。

  ◇

  回臺北後的第二年(一九八二),我和香華又去了泰國北部。《異域》寫作的時候,我並沒有親自到過異域現場,寫作的內容又被忠貞份子指控為挑撥人民與政府之間的感情,這句幾乎在每個政治犯判決書上都會出現的話,是一頂足以致人於死的鐵帽。想不到時代在變,現在反而激起讀者急於追問大撤退後孤軍的命運,《中國時報》副總編輯高信疆先生要我往泰國北部走一趟。

  我立刻接受這項委託,心中充滿自信,因為外交部和中國大陸救災總會都有電報給駐泰國商務代表(地下大使)沈克勤先生,我手中又握有幾封給代表處其他官員的懇切介紹信,自認為會受到使人寬心的幫助。可是,沈克勤在接見我的短短十分鐘中,卻一口回絕。首先,他表明他地位的重要:「我一抬腳,一舉步,美國大使館都會震動!」

  接著警告我說:「這裡是泰國,不是臺灣,政府怎麼想送誰到泰北,就送誰到泰北,簡直無知到這種地步!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前去,那裡正有戰事,你會死在路上,即令到了泰北,一個報告回臺北,說你販毒,你就完了。」

  得不到官方支持,我開始找雲南和潮州同鄉會,他們滿口答應,可是第二天卻全都變卦,連人影都看不見,氣氛詭異。我和香華完全被困在曼谷,言語不通,投奔無處。幸好,遇到了中國人權協會派在當地的法律顧問王福邁先生,他冒著觸怒沈克勤的危險,親自陪我們前往北方九百公里外、萬山叢中的孤軍基地美斯樂。

  這是一次生死不測之旅。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悲慘的內鬥,醬缸文化孕育出來的定律如此,所以孤軍中派系林立,互相間手不留情。而當地的毒梟對每個陌生的外來人,尤其警覺,在那山高穀深、杳無人煙的蠻荒地帶,暴屍一年兩年都不會被發現。我闖過沈克勤那一關,深入蠻荒,還帶著香華,事後回想起來,真不禁毛骨悚然。

  泰北回來,寫成《金三角.邊區.荒城》,當它在《中國時報》連載時,就收到讀者捐助鉅款,並引發社會上長達數年之久的「送炭到泰北」運動。

  可惜,這筆鉅款,勾起大陸救災總會的注意,依我和信疆的看法,認為應該由《中國時報》直接匯到泰北,可以建立若干個小型水庫,解除山區最逼人的乾旱之苦。可是,大陸救災總會卻堅持由他們統籌辦理。官場文化中,「統籌辦理」也就是使焦點變得一片模糊,統籌的不辦理。我們反對,於是大陸救災總會召開了一個會議,宣佈他們的決定,並且嚴厲的說:「這筆錢如果沒有我們的批准,一分一毛也匯不出去。」

  「我們可以找另外的管道匯出!」我說。

  顯然這正是大陸救災總會最耽心的,一位官員咆哮說:「那你可是犯了外匯管制條例,戰時擾亂金融,包你又得坐牢。」

  我和信疆灰頭灰臉的走出會場,可以購買一千兩黃金以上的鉅款,不能為泰北孤軍做出任何貢獻。

  次年,借著參加該年度的世界詩人大會,再度出國,此行除了西班牙外,我和香華還去了德國、法國、義大利,而且立刻愛上義大利。在米蘭定居的醫生潘賢義、古桂英夫婦,開車送我們南下羅馬,在我的要求下,行程特別列上聖瑪利諾。這個世界上最小的共和國之一,早就使我嚮往。我曾讀過一篇報導說,第二次世界大戰,盟軍向北推進時,忽然發現前面有個城堡,兩位身穿羅馬帝國時代鎧甲、手執鐵矛的古代戰士,大喝一聲:「這是我們神聖的國土,不容許侵犯!」

  這個國土就是聖瑪利諾。然而當我們進入聖瑪利諾國土時,並沒有發現城堡,也沒有發現身穿鎧甲、手執鐵矛的古代戰士,不過一條普通的鄉村道路。路上寂無一人,也沒有任何崗哨盤查,十分寧靜。車行大概八、九分鐘,抵達首都小鎮,在那個小鎮上,我的思想千回百轉,一件事困惑著我:一個國家為什麼一定要那麼大?人民幸福才是第一重要,國土大而人民生活貧苦,只能算是地獄。我特地買了一個望遠鏡,登上小鎮山丘,俯瞰四周,萬里青蒽,全是義大利國土,這真是一個奇妙的袖珍國家,他們至少七百年沒有戰爭,也就是說,從宋王朝迄今,都平安的度神仙歲月。多麼奇妙的山河!多麼幸福的人生!

  歐洲之行以羅馬作為結束。因為我是基督徒的關係,羅馬的名勝古跡,對我來說,都有一種親切之感。我們一行人都喜歡羅馬,喜歡天主教的神父。有一回,一位神父開車,帶我們直向一條巷子沖去。我急得大叫:「這是單行道!」

  神父說:「這是羅馬!」

  於是車頭一轉,屁股朝前,倒車進去,神父說,就是員警看見,也只能瞪眼佩服。

  最興奮的是,我們見到了教皇,教皇還親自和我握手,不相信的話,有照片可以為證。——我是教皇在廣場上巡視信徒時,千萬個握手者之一。聖彼得大教堂附近的禮品店,每天都出售昨日所拍的照片,我就買了有自己的那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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