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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山崩地裂(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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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仍有未了之事,趁你上班,佳佳在玩,再分別叮嚀。 ◎如生活困難,可試向何關根先生求援,可告以柏楊病故,臨終相托。 ◎你上午痛哭,使我心碎,文字獄雖出意外,人情冷暖則在意中,必經此你才可以成熟。 ◎蔣經國主任是一代英雄,是非必明,但因有志之士提供資料,故無法細察,不過要求出國,英雄必熱情,當無問題,不可畏而不行。 ◎到美可投奔你大哥,因大嫂敦厚,謀一差事,能讀書更好,此事孫先生必可成全。 ◎我如昭雪,當會給你連系,不必給我來信,我在獄中。 ◎黎世芬必迫你辭職,可找一教員(反正只幾個月就畢業),否則坐吃山空。 ◎只加強補習英文,不可對任何人透露出國事,在我們只是避難、避勢利眼、避你觸目傷情,但他們可能誣你叛逃,誣你包藏禍心。 ◎對凡來安慰你的人,不可表悲表憤,切記。 ◎聖母像你要帶走,教佳佳早晚祈禱。 ◇ ◇ 就在三月四日,吃過晚飯,我在燈下交代後事,心神不寧,佳佳和她的小朋友華昌言在剛買的大型電視機前,坐在地板上看電視。調查局調查員高義儒先生和劉展華先生,按鈴進來,要我隨他們前往調查局談話,向明華保證說,天亮以前一定把我送回來。全家人都不說話,只有在走過佳佳背後出門的時候,她回頭向劉展華噘一下嘴,發出一個單字的聲音:「噓!」 明華靠著窗子,面無表情的盯住我的背影,陳麗真一直尾隨下樓,扶我登上調查局黑色的廂型車。這是重要一刻,此次一去,就是十年。等我出獄後,房子已經不歸我有,妻子已是別人的妻子,女兒雖然仍然是我女兒,但已變成另外一位少女。 到了三張犁調查局招待所,被帶進一間六個榻榻米大的審訊室,主審員是劉展華。第一件事就是叫我撰寫自傳,從出生之時,寫到被捕之日。而另一個房間,科長劉昭祥先生為主的分析小組,聽取劉展華偵查的摘要,聯合判斷案情。 劉展華一開始就問到整整二十年前(一九四八年),瀋陽在內戰中陷入共產黨之手的經過。七、八句話以後,他單刀直入說:「你被俘是哪一天?」 「被俘」這兩個字,自從離開救國團,十年之久都沒有再聽到過,今天忽然被提起,使我看見面前的陷阱,除了掙扎著不被推下去之外,沒有方法保護自己。 「我從沒被俘過。」 劉展華撩起他的嘴角一笑,使我想起我的繼母,他重複說:「你是幾月幾日被俘的?」 「我從沒被俘過。」 「是嗎?你沒有被俘過嗎?在那個大勢已去的時代,國軍為了保存自己的實力,多少高級將領假裝跟共匪妥協,這有什麼關係?重點是他最後效忠不效忠國家。」 直到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懲治叛亂條例有明確的規定:凡是被俘過的人,不論軍官或士兵,一律判處重刑——從五年到無期。 「我沒有被俘過。」我說。 「你是哪一天被俘的?」 「我從沒有被俘過。」 劉展華的聲音漸漸的淩厲。 「你是哪月哪日被俘的?」 「我從沒有被俘過。」 「好硬嘴,」劉展華大聲說,「你是哪一天被俘的?」 我拒絕承認被俘過,並不是我聰明的知道一旦承認被俘,就全盤瓦解,只是因為確實沒有被俘過。可是,劉展華用一種得意的眼神盯住我,臉上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不斷的翻轉著拿在手上的米達尺,問說:「好吧,那你逃出瀋陽的路條是哪裡來的?」 「我們自己寫,自己刻印。」 「怎麼刻印的?」 「用肥皂。」 「是誰刻印?」 「孫建章!」 蒼天在上,我的供辭牽連出來孫建章,因為圖章確實是他刻的,而且他可以為我挺身作證。這時候,孫建章在苗栗警察局當督察長,再想不到,我請他作證,不但救不了自己,反而把他也拖進火坑。孫建章立刻被免職,逮捕歸案。調查局正發愁缺少人證,是我親自把一個活證人送到他們的手中,因為法律上規定,同案被告的口供,可以作為證據。 後來,審問官又多了一位年紀較長的李尊賢先生,集中焦點盤問我被俘的經過。劉展華對我不肯承認被俘,十分震怒,我可以從他臉上看出來他即將爆炸。這時,我被安排睡在臨時擺在角落的一張行軍床上。我還不知道就在這間審訊室裡,三、四個月前的一個夜晚,調查局把《新生報》的一位元女記者,連當時副總統嚴家淦先生都稱呼她為「沈大姐」的沈元妙女士,全身剝光,在房子對角拉上一根粗大的麻繩,架著她騎在上面,走來走去。沈元妙哀號和求救,連廚房的廚子都落下眼淚。那是一個自有報業史以來,女記者受到最大的羞辱和痛苦,當她走到第三趟,鮮血順著大腿直流的時候,唯一剩下來的聲音,就是:「我說實話,我招供,我說實話,我招供……」 她要求調查員們把她放下來,暫時離開,允許她自己穿上衣服。調查員離開後,沈元妙知道更苦的刑罰還在後面,她招供不出她從沒有做過的事,於是迅速拴上房門,解下繩子,就在牆角上吊身亡。這個六〇年代的著名記者,除了留下若干有價值的採訪文稿外,最後留下來的是一雙幾乎爆出來的眼睛,和半突出的舌頭。 她後來被宣佈的罪名是「畏罪自殺」,調查局仁慈的為她修築一個矮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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