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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荒山逃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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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夜北上,進入被稱為「盤上」的山區,兩天后趕到林縣河澗鎮,和範功勤、李淼、劉浥塵會合,加速成立早就應該成立的三民主義青年團。豫北二十五縣,這時只有林縣仍由新五軍據守,西邊是太行山,那是共產黨的大本營,北面則是共產黨遊擊隊。我找到一家民宅,掛起招牌,佈置起了辦公室,我們的頂頭上司遠在萬裡外的天邊——重慶,我們沒有經過任何專業訓練,只是在珞珈山詩情畫意的度過了一個美麗的夏令營生活。除了願為英明的領袖而死以外,不知道要做什麼,而我們的年齡如此之輕,我不過二十歲,其他人不過二十二、三歲,現在卻把組訓青年、對抗日本和共產黨的沉重任務,交在我們手上。我們不知道如何去辦,中央團部也沒有告訴我們如何去辦,只是把一些油印的檔,千辛萬苦的頒發下來,可憐我們這群年輕人,連公文都不會寫。我們不過是被犧牲的棋子,中央團部潦草塞責、隨隨便便的派遣,表示又成了一個分團,如此而已。 要想混日子也不容易,那是瞬息之間千變萬化的淪陷區後方,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果然,一天下午,河澗鎮上的軍隊突然增加,馬嘶聲、人叫聲,顯出氣氛有異尋常。一個消息說:「八路軍已攻下林縣縣城。」 抗戰開始的時候,共產黨紅軍向政府投降,誓言擁護最高領袖蔣中正,對日作戰。蔣中正為這件事還發表了一篇談話,並且把共產黨紅軍改編為第八路軍,任命朱德當第八路軍總司令(從此「八路」就是共產黨紅軍的代名詞,而且成為使國民黨驚恐的代號。直到臺灣光復,五〇年代初期,臺北市公共汽車,各路都有,獨獨沒有八路)。抗戰開始後,政府軍在各戰區紛紛潰敗,幸虧祖先們留下來一個廣袤的土地,使日本的皇軍筋疲力盡。八路軍在抗戰時候,也曾經抵抗過日本皇軍,而且,最有名的一次是平型關的百團大戰,雖然沒有百團,但確實是硬碰硬打了一仗,那些使國民黨部隊頭痛的遊擊戰士,當然敵不過訓練有素的日本皇軍,在意料中的犧牲慘重。中共從此開始保存實力,不再和日軍直接接觸。日軍也不認為八路軍是主要的敵人,很少在戰場上採取攻勢。於是,八路軍的主要任務就是不斷的擴充地盤,攻擊正在和日軍作戰的政府軍的後背。把這些被攻擊的國軍將領,加上一個綽號,像他們對河北民軍總司令張蔭梧,就封為「磨擦將軍」。共產黨把人鬥臭的手法,當時是天下無雙的,全國左傾的文化人,對磨擦將軍紛紛指控,國民黨宣傳人員一向其笨如豬,對這種一面倒的叫鬧,無力招架。 我這樣分析當時的國共關係,並不是說共產黨是一個惡人,國民黨對共產黨的態度,也不比共產黨對國民黨好到那裡。他們最初把共產黨稱為「異黨」,後來轉變成為「匪黨」,只要狹路相逢,同樣暗下毒手。很多青年被槍斃、被活埋、被丟入黃河,到死都不知道他們觸犯的是哪一方?和他們愛國到底犯了什麼罪? 黃昏以後,河澗鎮一片寂靜,家家閉門,不見燈光。國軍開始向東撤退,林縣距河澗大概十五公里,我們一行四人倉促的撿起行李,隨著零零星星的殘兵敗將,也向東撤退,沒有目標,不明情況,沒有一個有關係的人可以探聽消息,只知道隨著大眾,一步一步,摸索前進。 不久,我們就進入另外一個山區,天上沒有月亮(有月亮的話,也是被烏雲遮住),萬山叢中也沒有燈火,也沒有狗。山徑是那樣的狹窄而崎嶇,有時候,旁邊就是懸崖,栽下去是不可避免的粉身碎骨。大概午夜過後,我們走到一塊狹小的梯田,在上面疲倦不堪的睡去。第二天繼續逃亡,饑餓乾渴交集,站在山頭,看到前面山麓有一個村落,而且聽到雞鳴,我們興奮的順著山徑而下,結果,近在眼前的村落,足足走了十四個小時,天黑了以後才狼狽的走到。村頭一個農家全部財產只有一隻雞,但是他們不肯賣,多少錢都不肯賣,最後才勉強用高價賣給我們四個窩窩頭。窩窩頭有拳頭那麼大,我餓火中燒,抓過來,張開大口,一下子幾乎咬掉一半,正要咀嚼的時候,只聽見一種微小的奇異響聲,口中忽然間塞滿了細砂,一粒一粒的細砂,像當時跳遠坑裡用的那種細砂,過度用力的牙齒,使細砂發出怪響。我大叫一聲,噴了出來。那不是真正的細砂,而是窩窩頭被咬碎了的顆粒,無論是味道和硬度,都和真砂沒有分別。其他三個人沒敢張口,而乾癟的山民夫婦被我的動作嚇住了,我最初是憤怒,大叫一聲:「這怎麼能吃?這不是人吃的!」 剎那間,我萬分羞愧,為自己這種身不由主的反射動作羞愧,「那不是人吃的」,難道山民夫婦不是人嗎?我這一生做了很多冒犯別人尊嚴的事,這是其中之一。多少年之後,讀到元曲趙五娘的悲慘歌聲:「這糠哦,與米一處飛!」 我那一次吃的,就是使趙五娘流下眼淚的糠。北方農家窮苦,連黍米(小米)的殼都不敢拋棄,碾成粉末後,就叫做糠,蒸成中空的饅頭模樣,就叫窩窩頭。我幼年雖然吃盡了苦,也僅是沒有肉吃、沒有白麵吃而已,在這次逃亡途中,才第一次吃到絕對難以下嚥的糠,這件事情使我終生難忘。 「中國人竟這麼徹底貧窮!」 我開始懷疑:中華民族是不是一個優秀的民族?如果是一個優秀的民族,為什麼到了二十世紀,農民還在吃糠?我們一直逃到一個不知名的村落,忽然間遇到流亡的安陽縣政府,才知道我們已經離開了林縣,進入安陽縣境。就在安陽縣政府,見到主任秘書韓彬如先生,他拿出中央團部的電報,要他接管豫北分團,並命我們四個人前往洛陽報到。這又是一個突變,但也使我們如釋重負,因為我們自知年紀太輕了,不足以擔負這項重任。 「你看,」韓彬如說,「做團務工作,要社會關係,像我接管之後,到什麼地方去,想要幾匹馬,縣政府就會撥給我幾匹馬。你們怎麼能行?」 ——就在第二年,我在洛陽參加三民主義青年團為韓彬如舉行的追悼會。共產黨在一次成功的突襲中,把他生擒槍殺。他如果不兼青年團職務,可能不會喪生。而中央團部如果沒有把我們免職,四個人勢必繼續留在安陽縣境,會首當其衝。 就在這不知名的安陽縣萬山叢中,我們一行四人,摸向洛陽。再往東走就進入日本皇軍佔領區,剛走到安陽縣第一大鎮鶴壁鎮南方五、六公里的地方,就遇上了麻煩,四、五個手提長槍、農民裝扮的壯漢,攔住去路。 「站住!我們是八路軍,你們是什麼單位?」 我們四人操外地的口音,無法拒絕回答這個問題,只好說:「我們做小生意。」 他們開始搜身,在口袋中掏出僅剩下的幾張鈔票。 「我知道你們不是做生意的,一看就知道你們四個是壞蛋,」其中一個人大笑說,「看你們的票子,就知道你們是中央軍。」 我們支支吾吾分辯不是中央軍,只是賣布的小販。 「你身上用中央銀行的鈔票,當然是中央軍。對你們實話實講,俺可是鶴壁鎮的皇協軍,現在有兩條路由你們選。」 我表示願意選。 「一是跟我們一塊到鶴壁鎮去見日本人,二是把中央軍的鈔票留下,放你們一條生路。」 我們一行當然願意接受放一條生路的條件。 我們選擇了第二項,終於渡過黃河,到了洛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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