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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子問題


  柏楊先生雜文,自問世以來,似乎洛陽紙貴,舉世刮目,不但紫氣東來,據說連麒麟都要出現,以示空前絕後。嗚呼,柏楊先生對自己的捧場,已經作了最大努力,有目共睹,用不著再拼命擂大鼓矣,讀者先生曉得是怎麼回事就行啦。夫「倚夢閒話」,乃臺北《自立晚報》上一雜文專欄,過去每天七百字時有之,每天一千七百字時亦有之,現在則是一天一千字,為了稿費,或為了紙短情長,經常地每天都多一二百字,不過總不太離譜,蓋地盤有限,寫得太長,擠掉或擠短別人的大作,不但別人大怒,編輯老爺亦大怒也。

  柏楊先生每天早上,起床之後,梳洗更衣已畢,老妻端上香茗一杯,我就儼然而坐,然後老妻出去買菜,小孫女就高聲問曰:「床玩?身玩?」床玩者,上床玩也;身玩者,上我的身玩也。於是她爬到我老人家背上,騎到我老人家肩上,一手揪發,一手蒙眼,和我捉起迷藏。如換了那些沒有前途的作家,早就束手無策。可是柏楊先生天縱英明,氣沖鬥牛,泰山崩於前都不眨眼,何況小小女孩乎?她在頭上一面亂搞,我就在紙上一面亂寫。吾友馬克吐溫先生曰:「一個人只有在講演時不用大腦。」形容那些臺上分子信口開河,不知所云。其實我以為有些大號作家,在寫作時也是不用大腦的,柏楊先生便是一例。頭被抓得前仰後合,口中還不斷學馬叫、學狗叫以娛之,簡直不知道寫的是啥。可是寫好之後,修理一番,篇篇都是蓋世文獻,這正是我的偉大之處,特此猛嚷,世人不可不知也。

  不過,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如此談論問題,難免掛萬漏一,或者沒有抓住要點,或者言不盡意。這不是說我的學問不夠大,連亞裡斯多德先生部有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的時候,柏楊先生自不便例外。所以經常接到讀者先生來信:有的提出具體問題,要求答覆;有的告以糾紛始未,恭請代為策劃;有的則義正詞嚴,大加譴責;有的大概急於表演點啥,下筆便破口大駡。

  我對之還是老規矩,凡是我看著不舒服的信,統統登記在案,以便機會一來,再作報復。凡是請教的信,則摘錄記載,因許多問題的性質是相近的,可以集中在一塊研究,不但省時,也可以省精力也。現在且分門別類,大放厥詞,敬請拜而讀焉。

  一

  來信提出問題,不外家庭、婚姻、愛情。關於這一方面,報上有信箱,雜誌有專刊,到處可以獲得幫助。不過家庭、婚姻和愛情的變化,實在太大,而又因為每人的個性都不是一樣的緣故,同樣內容,同樣方案,適合張先生李小姐的,未必適合王先生趙小姐;適合周先生周太太的,未必適合孫先生孫太太。每一個人或每一個問題都是獨立的,簡直除了自己領悟外,非靠天老爺擺駕下凡不可。但問題是:天老爺不可能隨時擺駕下凡,親自為億萬眾生解決每一個困難。它只要給我們原則就行啦。就在原則的實踐上,看出人的智慧。

  一個人的悲劇,往往是個性造成,一個家庭的悲劇,更往往是個性的產物。一位少婦來信要跟我面談她的婚姻煩惱,我覆信訓之曰:「如果是丈夫找你的麻煩,你要忍耐。如果是你找丈夫的麻煩,你要冷靜。」後來沒有再接到來信,大概發現我並沒啥了不起。不過,腦筋沸騰,只能使自己痛苦,不能使自己幸福也。

  二

  前些時有對中年夫婦,已有一個孩子矣,只不過為了應不應買一套沙發,吵起架來,竟寫下了離婚之書,蓋上手印,男的搬出,一走了之。柏楊先生聞訊,自告奮勇,前往調解。男的一看,以為女的派出大使,架子就更大啦。女的一看,以為男的派出說客,架子也同樣猛往外端。男的努力宣傳女的不是人,女的也努力宣傳男的連禽獸都不如。做丈夫的非要妻子犧牲尊嚴才肯回家,做妻子的也非要丈夫犧牲尊嚴才肯允他回家,怎麼開導,都不成功。

  我鳴金收兵時,忽然想起了一段《伊索寓言》,寓言上曰:有一個農夫趕一頭驢子進城,走到山徑上,一邊是絕壁,一邊是懸崖,農夫恐怕驢子掉下去,就請它靠裡面走,驢先生硬是不肯,非靠外面走不可。農夫打它,它也不聽。拉它,它反而大肆踢騰。僵持到最後,驢子腳下一滑,跌下萬丈深谷,粉身碎骨。滿頭大汗的農夫歎曰:「你勝利啦。」嗚呼,有些人天生的驢先生性格,在婚姻糾紛中,大獲勝利,一輩子往肚子裡流淚。這麼慘重的代價,只不過當初不肯往裡面靠一靠而已,真是天下絕大的混蛋也。所以柏楊先生對於有些棄夫棄婦,根本就不同情。如果一言一行,都在硬逼對方下手,能怪對方遵照辦理乎?

  上述夫婦後來的結果如何,不問可知,家庭間多的是這種無聊的是非。其實只要丈夫賠賠禮,或者妻子抱著丈夫鼻涕一把淚一把,啥事都可解決,卻非弄得家敗人散不可,教人跺腳。

  三

  然而這不是說連自己人格都不要啦,關於這一點,《堡壘集》上似乎言之甚詳,前面說的那位太太就凶凶地指著柏楊先生的鼻子曰:「我自父母生下到現在,從沒有受過誰的氣。」我曰:「你說這話好大膽,當一個人,天生是要受氣的,不受甲的氣,就得受乙的氣。你不受丈夫的氣,難道丈夫應受你的氣乎?他也是父母生的也。如果真的誰的氣都不受,造成棄婦之果,就只好自己受自己的氣矣。」她勃然大怒,下令逐客,我就像《伊索寓言》上那個農夫一樣,歎曰:「你勝利啦!」拔腿而逃。蓋夫婦間的糾紛,和朋友間的糾紛不同,往往並不涉及什麼人格。我曾見過一個漂亮的太太當眾打她丈夫一個耳光,其身清脆可聞,丈夫提出嚴重抗議,太太曰:「你天生就是叫我打的。」那做丈夫的難道便沒有人格,便被人看不起乎?很多人還羡慕他有人管教哩。

  每一個不想使家庭破碎,不想使婚姻破裂的丈夫太太,每一個不想使愛情砸鍋的先生小姐,都應熟讀該篇《伊索寓言》。要知道,大獲全勝日,也就是粉身碎骨時。另外還有一對夫婦,丈夫告我曰:「她不先向我低頭,我不理他。」我曰:「你真是一條好漢,將來歷史上准寫一筆曰,某某先生,一怒而妻子懼,何等光彩。」他不言語,蓋知理屈,但仍驢子如故,個性使然,木法度也。而他的太太也是同樣的驢子性格,我也曾告之曰:「你閣下走到路上,別人指你的脊樑而言曰:她真了不起,每次跟丈夫吵架,都占上風。你的人格真尊貴也。」她雖知不對,卻不能改,自尊和人格真是被誤解透了頂。驢子的個性一定造成墮崖的悲劇,看它咆哮時那股奇勁,誰都阻擋不住,此悲劇之所以天天都會發生也。

  四

  在這裡,柏楊先生再提醒來信的讀者女士或雖沒有來信卻有麻煩的讀者女士注意,即令再忙,也要看一遍《聊齋》上的「恒娘」。我不是鼓勵說,如果丈夫要殺你也要那麼待他,而是說,夫妻間的糾紛,起因往往都很微小——微小雖然微小,卻硬是越微小越嚴重。君聽說過原子核子之類的武器乎?原子核子,固是小玩藝,其威力都大得要命。

  我們不厭其煩地再強調一次,無論男女——且以太太為例,她必須隨時保持警覺。我有一位離了婚的朋友,他追述他們新婚之夜時的奇景,新娘坐在床沿上,把繡花鞋脫下,然後一手一隻,鞋面相對,撲撲撲撲,拍了個夠,不但灰塵四揚,而且惡形惡狀,使他倒盡了胃口,一直到離了婚十年之久,都不能忘。另一位朋友也是如此,他太太每逢笑時,一定把下巴向外猛突,下齒劇烈地越過上齒,該朋友寧願家破人散,都忍不下去。丈夫們也是同一道理,有一位頗有點名氣的女人,一想起她丈夫吃過飯之後那種剔牙的英姿,身上就滿起雞皮疙瘩。

  該丈夫也是有地位的傢伙,大概為國為民太過宣勞,牙縫奇寬,而且牙壞了一半;每次飯畢,他就一手拿牙籤,一手掩嘴巴,在口腔裡面,大掏特掏,掏到得意之處,還以舌尖吮其爛洞,嘖嘖作聲;尤其精彩的是,他還不時抽出牙籤,把牙穢捏到指上,舉到鼻端嗅之。她一再警告,他都不再乎,只嘻嘻一笑:「這點小事,有啥關係?」是呀,有啥關係?不過離婚罷啦。不過我要聲明的是,讀者先生不要以為他一嗅牙穢,她就捲舖蓋,而是他不斷嗅牙穢,心中那個厭惡種子也就不斷地滋長,終於覺得自己是苦命的焉、羞辱的焉,被糟蹋的焉,沒有機會則罷,有機會放洋出國,遠走高飛,遂一刀兩斷。

  五

  驢子問題,是一個重要癥結。貴閣下讀過司馬遷先生的《史記》乎?想當年楚漢大戰,劉邦先生被項羽先生的大軍團團圍住,急得發瘋,使者人告曰:韓信先生已打下齊國,請求暫時代理齊王。劉邦先生一聽,火氣上升,罵曰:「老子望眼欲穿,你不來救,還要當王,當你媽的王。」張良先生急忙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腳,劉邦先生被踢之後,恍然大悟,立即改口曰:「大丈夫要當王就當真王,代理幹啥?」事後問張良先生為啥踢他,張良先生曰:「你能不教韓信當王乎?順水推舟,他還會來救你,不委曲求全,他不理你,自己硬當上啦,請問閣下,你有啥法?」

  嗚啦,我說這故事是佩服劉邦先生了不起,假如換了《伊索寓言》上的驢先生,恐怕准跳起來大吼曰:「為啥踢我?你吃裡扒外呀?」當悟不悟,便是再熱絡的愛情,再堅固的家庭,再美滿的婚姻,都危險萬狀。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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