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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老會(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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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是怕同志百態。呆瓜固然怕老婆,聰明之士也怕老婆;窮小子怕老婆,百萬富翁也怕老婆。太太漂亮的固然怕之,太太醜陋不堪的也怕之。太太年輕的怕之,太太年老的也怕之。真是普天之下,莫非怕士,率海之濱,莫非怕臣,無往而不怕焉。李宗吾先生的「怕經」上雲:「夫怕,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怕。」 李宗吾先生的「怕經」全文,載于《怪馬集》,讀者先生不妨一瞧。蓋李宗吾先生的意見是:妻大人有過,低聲下氣,用溫柔的聲調和婉轉的措詞去規勸,規勸不行,就痛苦萬分;規勸到第三遍而妻大人仍然不聽,則立刻淚如泉湧,放聲大哭。妻大人勃然動怒,把自己打得頭破血出,仍不敢有一點埋怨。不但不敢有一點埋怨,反而起敬起畏。李宗吾先生又隆重指出曰:君子之服侍妻大人也,無微不至,那份誠心愛意,看也看不見,聽也聽不著。進得家門,妻大人不教坐,便不敢擅坐,妻大人不教退,更不敢擅自開溜。 一個男人弄到這種地步,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每一對夫婦都有他們的蜜月,在蜜月期中,卿卿我我,恩恩愛愛,誰也不會怕誰,可是日子一久,妻大人摸透了丈夫的脾氣,事情便不好辦矣。冰凍三尺,尚非一日之寒,怕老婆是何等的大事,更需要有悠久的傳統文化,一步一步走入絕境也。不過,謝在杭先生的分析,雖然詳矣盡矣,但仍遺漏一點,柏楊先生特為之補充曰:「官崽之畏婦,恐揭底牌也。」 粗看起來,這和謝先生的「貧賤相守」雷同,實際上有大大的分別。如鄧錫侯先生暨妻大人,他們嘗的是正常的艱苦,如果他們嘗的是非正常的艱苦,做丈夫的同樣抬不起頭。這種官崽之怕,乃官崽的專利品。君沒有聽說一個故事乎?有一個雞毛官崽去見驢毛官崽,臉上左一道爪跡,右一道血痕,不成樣子,驢毛官崽知道是他太太抓的,仍故意問曰:「閣下臉上怎麼搞的呀?」雞毛官崽曰:「昨晚在葡萄架下乘涼,葡萄架倒啦。」驢毛官崽笑曰:「胡說八道,哪有那麼巧的事?」只聽後堂之內,傳來太太一陣窮吼,乃變色曰:「你走你的,我家葡萄架也要倒啦。」嗚呼,為啥官崽們往往都怕老婆乎?這不關靈性,也不關當初艱難,很多官崽根本就是紅包世家出身的也。蓋官崽也者,差不多都是以不尊嚴的手段達到尊嚴的地位,天下只有一個人,知道他甩的是啥不尊嚴的手段,該人就是他的妻大人焉。這種要命的底牌握在她手裡,猶如唐僧先生握了孫悟空先生的緊箍咒,鬧翻了咱們就抖將出來,便不能混矣,就是有原子彈作後盾,官崽恐怕都很難振起夫威。 *** 「怕老婆」應該建立在愛的基礎上,猶如兒女之怕母親,那才是真正有靈性的怕,兒女考不上學校,不敢回家,怕娘親責也;兒女在外打架打破了頭,謊說被飛石擊中,怕娘親罵也;兒女害上了癌,假裝只不過是一個善意的瘤,怕娘親心痛也。犯人見了法官同樣是怕:明明我殺了人,咬定牙關硬說沒有,怕法官判他的罪焉;明明借債不還,反而七纏八纏,淚下如雨,怕法官沒收他的財產焉。 同是一怕,本質不同,氣氛也因之而異。中國過去的怕老婆,幾乎全是「犯人見官型」之怕,而很少「兒女見母型」之怕。犯人見官型之怕,乃生物本能之怕,連狗見了棒子都會怕。而「兒女見母型」之怕,便不然矣。丈夫有要事不回家吃午飯,打個電話通知,非怕太太鬧,而是怕她坐在桌旁等也;丈夫出了遠門,一天一封信,非怕太太吵,而是怕她寂寞也。丈夫下班回府,經常帶一點化妝品或吃的小玩藝,不是贖什麼罪,而是使她快樂也;丈夫去了北投,妓女小姐既用手拉,又用腳鉤,仍無動於衷,非怕太太暴跳如雷,而是怕傷她的心。嗚呼,有靈性的怕和「不忍」是相連的,獸性的怕才是「不敢」。幸好的是,年頭漸變,過去的怕漸漸消失,現代化的怕漸漸多起來,這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復興契機。蓋怕老婆並不簡單,需要有真正的愛情作基礎,更需要有幽默感和責任感,鴨子屎人物想怕還怕不成哩。 社會上現在流行一種觀念,認為既然怕老婆的都是上流人物,打老婆的都是低級傢伙,假怕老婆的現象乃應運而生。君沒有見過半吊子狗乎?沒人的地方固然大吃其屎,有人的地方卻發誓沒有吃過屎,聽說別的狗吃屎,它還嗤之以鼻哩!此之謂「狗吃屎型」之怕,舉目滔滔,數不勝數,社會上百態千態,於茲又多了一態。有些狗吃屎型人物,望之儼然,嘴裡離不了太太長太太短,有時聳聳肩膀,有時歪歪尊嘴,有時伸伸舌頭,一會曰:「這事不能讓太太知道,知道要罵死我啦。」一會曰:「上次領的薪餉袋裡少了五毛錢,太太疑心我用來給誰打電話,一直到今天都洗刷不清。」一會曰:「我在美國的時候,每走一個地方,都要為太太買一樣紀念品。」一會曰:「我們結婚二十年,一向只有她罵我的,我連頂過嘴都沒有。」表演得好像真的一樣。如果再有人在一旁敲邊鼓,恭維他可當怕老會會長以頂楊堅先生的缺,他雖口中強烈抗議,但心裡的快樂就大啦,若此時乘機向他借二百元,他准借五百元。無他,大家承認他怕太太,便等於承認他是高等人,不但學問大,道德也高。 問題在於,凡是真正的怕同志,大多數都不言其怕。而整天宣傳他怕老婆的,我敢和你賭一塊錢,恐怕未必——不但不怕,回到家裡,往往還和閻王差不多,兇猛得很也。 假裝怕老婆的朋友,其一舉一動,都使人刮目相待。有一次,一位平常再熟悉不過的傢伙,在餐桌上發表他的議論,或直截了當他說焉,或暗示側示反射他說焉,表示他是如何如何地「怕」。他最初吹得還不太離譜,曰:「我領來的薪水全部交給太太。」後來越吹越遠,曰:「我每天上班,同事都要看我的臉,看有沒有被太太抓破。」接著又曰:「太太買東西,只要吩咐一聲,就是借錢都得買給她,否則那股樣子受不了也。」言畢還用他的罡氣「哈哈哈」大笑三聲,坐在他旁邊的賢妻,受寵若驚之餘,還以為他說別人哩。但當時全桌的太太們卻不知內情,一律向她投以羡慕欽佩的眼光,當然也向該狗吃屎型嘖嘖贊稱。柏楊夫人馬上以肘猛搗我的前臉曰:「老頭,你也學學人家。」歸途中她還於心不甘,仍囉嗦曰:「人家這才叫恩愛夫妻。你如果能有人家一半好,我也算不虛此一生。」說得我發急,只好掀他的底牌曰:「阿巴桑,且慢開口,我如果有該傢伙的一半好,你就糟啦。」關於該狗吃屎型者,柏楊先生在《堡壘集》中曾有介紹,他太太在馬路上被汽車撞倒,他以為她死啦,當時大喜若狂,後來發現她竟沒有死,在醫院裡就凶了她一頓,平常日子不問可知矣。 不過狗吃屎型比起明目張膽的不怕朋友,無論如何,仍是高上一級。蓋狗吃屎型,固深知怕是對的焉、文明的焉、可以提高自己身份的焉,只不過對太太不滿意或不放心,提不起怕的興趣,如果換了一位如花似玉或堅貞如鐵,包管怕得很也。至於不怕的朋友,赤裸裸地暴露出他的獸性。君讀過《啼笑姻緣》乎?劉德柱先生一怒之下,把他的太太沈鳳兮女士用馬鞭抽了個夠,還不准她哭。她心身交痛,當然非哭不可,於是他不耐煩曰:「好啦好啦,我已經不生氣啦,你還哭個啥?」嗚呼,假怕的朋友固使人刮目相待,不怕的朋友更使人毛骨悚然,乃八格野鹿型焉。 劉德柱先生不過是小說上人物,臭男人還可以一推三拖,硬不認帳,然而前面我們推薦的劉琰先生,叫用鞋底打他太太的臉,該是真的了吧?這種八格野鹿,固多的是。歷史名人桓范先生,別看足智多謀,有兩下子,卻毫無器量。當冀州州長時,一天和他的部下呂昭先生發生爭執,聲色俱厲,那股偉大勁一定很有可觀。他太太看不下去,乃勸之曰:「從前你在徐州,不過一個偏將,打算殺掉州長,人人都說難以當你的長官。而今這個樣子,是又難以當你的部下矣。」這句話正踩到桓范先生的痛腳,遂勃然大怒,照太太肚子上就是一刀,好啦,太太死啦不算,肚中懷的孩子也死啦。嗚呼,一個女人一旦嫁給八格野鹿型,真是最大的不幸,雖有萬億美金,貴為女王皇后,都不能彌補倒楣于萬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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