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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耳光文化


  女孩子打臭男人的鬍子臉,完全是西洋文化,中國文化中從沒有聽說過有這種幹法的。蓋中國的一套似比洋大人更為兇猛,不動手則已,動手就是「抓」。貴閣下聽說過一則故事乎?一個小官,晚上被太太修理了一頓,弄得遍體鱗傷。遍體鱗傷沒有關係,穿上衣服,誰也看不見,可是鬍子臉上橫七豎八地鮮血淋淋,卻無法弄個唐吉訶德先生的頭盔戴戴,只好露到外面,任人觀光矣。該小官第二天一早,到大官那裡聽訓,大官一瞧他閣下的模樣,曉得他犯了家法,整人為快樂之本,就曰:「老哥,你臉上怎麼啦?」小官面紅耳赤曰:「稟大人,昨晚在後花園乘涼,一不小心,葡萄架倒啦。」大官曰:「胡說,明明是你太太抓的,怎能撒謊?閣下身為朝廷命官,帷薄不修,天乎,天乎,成何體統?」大官太太在後堂一聽,老傢伙又在裝蒜,而且還對女人不敬,立即祖宗三代都罵了出來,大官顏色大變,急曰:「快走,快走,我家後花園的葡萄架也要倒啦。」

  抓臉已經很糟,而且有時候還禍延考妣。我小時候在家鄉讀私塾,教習奇嚴,有一天,他臉上左也一道,右也一道,小學生不知道那是太太手指創下的奇跡,不禁瞪著眼直看,看得他老人家發了脾氣,每人就賞了三戒尺。嗚呼,當丈夫的如果有選擇權的話,還是洋女人的巴掌好,至少比中國女人的指甲好。打耳光差不多一下就完,幸而沒人在旁參觀,臭男人嘴一硬,也就等於沒有打,就是打腫啦,也可以捂著臉說牙痛。而抓上兩條血痂,縱滿身是口,都說不出啥來。

  打耳光的文化大概是借著電影傳入中土。君不見乎,男焉女焉,僵在那裡,然後一揚玉掌,就是一記,一記下去,兩個人馬上又抱在一起繼續戀愛。當然也有不抱在一起,翻臉翻得更徹底的。不過有一點卻可以肯定,那就是,太太小姐打了鬍子臉之後,如果她仍氣沖鬥牛,事情就有點麻煩;如果她忽然哭啦,事情就急轉直下矣。鬍子臉不但白挨,還得把稱讚十八年的甜言蜜語從頭念給她聽,時運不濟的,最後恐怕還得自動自發送給她一件貂皮大衣。

  打耳光有如此妙用,真是令人神往。柏楊先生一直覺得其中學問很大,吾友岳飛先生岳法上曰:「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就是指女人打鬍子臉而言——打得好打得妙,可能打出貂皮大衣;打得不恰當,好像打到鐵釘上,就有得她叫哩。

  柏楊先生有個女學生,前年大學堂畢業,因為她生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所以還沒有畢業就結了婚。(嗚呼,一個漂亮小姐,要想不跳到臭男人給她擺的圈圈裡,恐怕比登天都難。)丈夫也是個年輕之人,對她供如珠寶,二人還去了一趟美利堅,除了電影上的印象外,大概又參觀了實際演出,所以她閣下就好像害了雞爪瘋,動不動就摑她丈夫的鬍子臉。有一次到她家串門,說著說著,為了一件蒜皮小事,辯起了嘴,她就來那麼一下。該小子用手摸著五個指印,眼睛都氣紅啦。太太不但不心疼他,反而像挨了他的耳光似的,泣不成聲曰:「老頭呀,你得給我出氣,自從結了婚,他算是追到手啦,就一直欺負我。」把我說得大惑不解,蓋實在看不出他怎麼欺負了她。這年頭真是變啦,打了人還說人欺負她。

  過了些時,她再來柏府,我就舊話重提,問他怎麼欺負她,不提還好,一提就觸到她傷心之處,又泣不成聲曰:「老頭呀,您不知道,從前我打了他,他總是溫聲軟語向我求情,求我原諒他、寬恕他,有時候還要跪半天哩,可是那次他竟呆在那裡不動,不是天翻啦是啥?臭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我這個臭男人之一聽啦,做賊心虛,不好深問,只安慰她曰:「我告辭之後,他說了點啥?」她曰:「他那天大概吃了豹子膽,竟然說:『我警告你,你以後可不准再當著人打我!』我說:『偏打你怎麼樣?』他說:『你再打我,我拔腿就走。』老頭,您看。」我曰:「小娃,我用不著看就知道,你已經面臨著婚姻破裂的邊緣。天造地設的一對美滿良緣,要被你的玉手硬生生打碎矣。以後不要說當別人打他,就是在閨房裡打他,恐怕他都會拔腿就走。」

  總算她閣下絕頂聰明,經我這麼一指點,從那一天起,她就沒再動過尊手,現在過得其樂融融。這種行為似乎和基本理論有關,太太小姐芳心裡總是存著一個「管」丈夫的念頭,甚至更進一步地存著一個「改造」丈夫的念頭,這兩種念頭,真是婚姻之癌。君不見太太小姐們聚在一起乎,發表起宏論,除了談衣服、孩子,其次就是談如何「管」她的丈夫(小姐還沒結婚,就猛談如何「管」男朋友),談到緊張之處,面目嚴肅,連眼角的皺紋都能崩得比熨的還平。柏楊先生有一個最大的優點,那就是女人多的地方,總想擠過去插一腳。有一次就聽到一位太太正色告群眾曰:「我早就教他不要于科長啦,那有啥好?錢沒弄到錢,卻受不完的閒氣,而且忙得跟孫子一樣,日夜不在家。這一次我可下了決心,教他調個專門委員。」其言甚厲,好像丈夫是用尿泥做的,捏在她手心裡,她想怎麼捏怎麼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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