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婚戀物語 | 上頁 下頁 | |
文明與野蠻的分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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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不雲乎:「文明人怕太太,野蠻人打太太。」夫文明也好,野蠻也好,跟知識水準無關。有些人連三角代數都懂,參加考試時,每一次都考第一名,但他的人生境界可能連最末名也坐不上。何茂取先生貴為一縣之長,而且又是一位以救人為口號的醫生老爺,要說他沒知識,恐怕得吃誹謗官司;但他卻在大庭廣眾之下,對太太張牙舞爪,這就教我們難以為他分類啦。 「打」本身就是一種獸性的行動,屬於拜拳主義,認為拳頭可以解決一切。偏偏拳頭有時候真能解決一切,遇到有理說不通的傢伙,一頓臭揍,也能天下太平。不過問題是,在大多數情況下,它往往只能使自己出一口後患無窮的氣——把仇人踢倒地下,揍得他直喊你祖宗,當然渾身舒泰,不過事情能到此為止乎哉?美國黑社會初出道的小子,最嚮往的場面是,一手執槍,一手駕車,風掣電馳,跟三作牌血戰三百回合。蓋那既夠成風,又夠刺激,大丈夫當如是也。可是真正的大頭目,卻從不幹這一套,危急時寧可被生擒活捉,而在法律條文中拯救自己。蓋血的經驗增加了他的智慧,無論啥事,一旦只求一時威風和一時刺激,招來更難纏的災禍。 太太打不得,不是說女人真是有福啦,怎麼翻筋斗都不會吃癟。柏楊先生倒是主張真到不可開支時,打打也無妨。不過,這話可不是開會時的話,而只是關著門時的話,不足為外人道也,你要是想破壞我的英名,宣傳我說過這種話,我可有官崽之風,發誓說我沒有說過。但要打也能在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打,而且也只能打三圍中的一圍——屁股——而且也不得超過三巴掌,超過三巴掌就是犯上作亂,人人得而誅之。 何茂取先生打了太太啥地方,不得而知。但彰化那個學堂教習,卻是打他太太臉的,今天想起來仍憋不住要念臺灣省罵三字經。嗚呼,有一天你閣下要打我老人家(當然,最好別打),打到腰窩上,多年老友,我就奉送。可是你如果打我的尊臉,我可要咒你長疔瘡。尤其是太太小姐,玉臉是最最貴重之處,摸一下都不行,而擅自打之,不僅是一種痛苦,也是一種侮辱,非沒個完不可。 柏楊先生說不可打太太,不是嘩眾取寵,希望全國太太聯誼會給我獻一面錦旗,而是男女的體力太不平衡啦。洋大人賽拳,有重量級、中量級、羽量級之分,蓋英雄好漢,刀下不死無名之鬼,要打就得找同分量的對手打。我老人家如果一朝發出神威,把巷口賣西瓜老闆的那個八歲小子打得奄奄一息,你能歌頌我大無畏乎哉?專門找軟柿子捏的朋友,只不過下三濫罷啦。——我可不是說何茂取先生是下三濫,而只是說打太太是下三濫。 張花女士鬧到縣政府,對不對是另一個問題,何茂取先生顯然認為她傷害了他的尊嚴。不過,一個丈夫似乎不能靠拳頭來保衛他的尊嚴,而必須還靠點別的,一旦墮落到非用暴力不可,他的尊嚴也就沒有啦,而且越打越沒有。 重量級選手應找重量級選手打,羽量級選手應找羽量級選手打,男人應找男人打,縣長應找議長打,輸了也不丟人,贏啦才夠光榮。如果重量級找巷口那個賣西瓜的老漢打,羽量級找三個月的嬰兒打,臭男人找太太小姐打,縣長找囚犯打,便是打贏啦,又如何哉?何茂取先生不要說把他太太從樓上打到樓下,就是從樓下打到樓上,他祖墳也不會歡聲雷動。上帝當初造人,把女人的力氣造得奇弱,實在小家子氣,但這種體力上的差異,上帝卻用臭男人的愛心去填補,也用人類所獨有的「教養」去填補。不能像狗先生一樣,管你是不是狗太太狗小姐,只要你銜了一根骨頭,它就汪汪汪汪地猛搶。嗚呼,男人強壯的胳膊是用來保護太太的焉,不是用來打太太的焉,人之異於禽獸者,其分際在此——人不打太太,禽獸打太太。 前些時有位發了洋財的朋友請我老人家到觀光飯店開眼界,只見臺上美女林立,正在表演疊羅漢。一位千嬌百媚站在檯子中央,左手一個人,右手一個人,左膝一個人,右膝一個人,左肩一個人,右肩一個人,頭上一個人,玉口咬著一根銅棒,棒上又是一個人。這還不算,她還像被孫悟空先生念了咒,在團團轉哩。看得我直出冷汗,朋友曰:「柏老,你怕她們跌下來砸著你的頭呀?」非也,而是我忽然想起,誰要是娶了該千嬌百媚,可得小心小心,要是一言不合,不要說打她啦,她只要一動腳,臭男人恐怕都得從樓上滾到摟下,再從樓下滾到樓上。 柏楊先生之反對亂打,實在是深謀遠慮。最近太太小姐們學習柔道的風氣甚為流行,主要的目的是防備色狼朋友。有些急吼吼的角色,專欺暗室,一瞧四下無人,節日就出來啦。想不到太太小姐柔道九段,還沒有近身哩,只聽「忽咚」一聲,小子已狗吃屎,連門牙都跌掉兩個。不過柔道固然防備色狼,其副作用可能會放到丈夫身上。當丈夫的如果天天頭腫臉青,哭哭啼啼到警察局告狀,未免有點太殺風景。所以嚴格規定不准亂打,也是防患未然之道。 打太太如果是日本文化遺毒的話,這遺毒現在也到了末梢。老一輩人受的日本教育,一時溶解不開,打也就打啦。而年輕一代受的是西洋民主教育,中國社會雖然千瘡百孔,可是卻有一個優點,硬是不流行打太太的焉,等到年輕的這一代老了之後,當可為後生小子立下一個好榜樣也。 不過,就是在日本,臭男人的黃金時代也過去矣,隨著大東亞共榮圈一去不復返矣。盟國佔領軍——實際上只是美國佔領軍,給日本輸入了正統的民主,這民主包括把天皇從神降到人和賦予日本一部反戰的憲法。但這些將來都有可能亂變的,過了些時,來個天搖地動,可能天皇又變成了神,憲法又變成了默武的矣。只有一點卻是深入人心,成了生活內容,難以亂變的,那就是,日本女人和日本女孩子,已獲得了獨立人格和自覺的人權尊嚴。臭男人剛抬起手,太太小姐就會暴跳如雷,無怪老一輩的日本同胞,一個個氣得翹八字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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