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婚戀物語 | 上頁 下頁 | |
嗲 | |
|
|
一位署名「不具名」的女讀者(我想一定是女讀者)昨天來了一封限時信,責備我說得太嚴重,她曰:「妻子是妻子,固不是主人,也不是僕人,但也不是姘婦、娼妓。」並用兩張十行紙的篇幅,寫盡了下流的話,最後索性疑心柏楊先生出身不正。要說柏楊先生的出身,我可奉告的是,絕對不正,這一點不必再加懷疑。不過,我如果說二加二等於四,難道因我出身不正便忽然等於五乎?談到學問,我可不懂,談到人身攻擊,固內行得很。我只是勸做妻子的在她丈夫跟前有姘婦般的溫柔,不是勸她對別的男人也縱體入懷,這一點先弄清楚,才能進一步地瞭解。 「不具名」女士的來信甚長,除去下流的話,倒也確有很多問題,值得提出研究。柏楊先生再聲明一遍:我們向不作道德上的教訓,那是聖崽的事;也向不作法律上的恐嚇,那是官崽的事;而只作現象的分析。妻子對丈夫的態度,有她的自由,她柔若姘婦也好,她凶若野狼也好,甚至神聖若瑪利亞也好,我們統統沒有意見。我們只是觀察,如果她柔若姘婦,她會有一個美滿的婚姻和一個美滿的家庭。如果她像野狼,像瑪利亞,恐怕她有得踢騰的。 當年維多利亞女皇,她的地位如何乎?權威又如何乎?雖然英國是君主立憲,但她打一個噴嚏,仍足抵我們喊叫十年的。可是有名的佚事就出在她身上,有一次她的丈夫兼表兄阿爾伯特先生大發脾氣,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維女士敲門要進去,阿先生在內問曰:「你是誰?」維女士盛氣曰:「英國女皇。」阿先生大怒曰:「你是誰?」仍盛氣曰:「維多利亞。」阿先生更大怒曰:「你是誰?」維女士才發現苗頭不對,乃答曰:「你的妻。」 嗚呼,維多利亞女皇不但是一個成功的國王,而且是一個成功的妻子,看她對阿爾伯特先生「你的妻」那股嗲勁,便是中國目前家庭中少有的溫柔情趣。嗚呼,哪一個因此便看不起維女士乎哉?有一種現象似乎非常特別,越是美麗絕倫,儀態萬方,在大庭廣眾下凜然不可侵犯的女人,她在閨房之內,越能銷人之魂,蝕人之骨。其媚其柔,其風趣橫生,其把男人弄得俯首貼耳,比姘婦還勝一籌。越是其貌不揚,越是學識不太高級,看起來隨隨和和、平平凡凡的女人,在閨房之內,越是呆如木瓜,覺得她的身份比維多利亞女士還高。如果她的丈夫問曰:「你是誰?」她決不會嗲曰:「你的妻。」更不會嗲曰:「你的女兒。」「你懷裡的小女人。」准悻悻然沖曰:「俺是玉蛾!」「你少裝洋蒜!」那就是啥情調都要報銷,恐怕當丈夫的身雖在家,心卻早逃之夭夭。 關於「嗲」,值得專書研究,此字乃江南朋友發明的,連《辭源》字典上都沒有,真要把洋大人難住。它的意義是啥,沒人為之下一界說,大概是「一種向異性或向長輩表達的,基於愛和溫柔的,博取對方歡心的工夫」。若維多利亞女皇露的那一手「你的妻」是也。有一次柏楊先生送一年輕而又漂亮的少婦回家,她丈夫開門出接,她立刻飛奔而上,站在那個該死的傢伙身旁,雙手抱住他的上臂猛搖,又把玉體硬往他懷裡塞,一面嬌笑一面仰面看他的臉,旁若無人地俏俏問曰:「你真教我操心,怎麼穿得這麼薄呀!」好像他們已分別一十八載似的,教我看了生氣,那個做丈夫的,真是他媽的應該被汽車撞死。 「嗲」不是「賤」,賤是沒有骨頭,對任何人都可以,嗲則源于高貴氣質,只對丈夫一人而發。別人看起來可能不順眼,但「嗲」本來不是表演給別人看的。別人偶爾上,只好自認倒楣。不過,旁觀者的表情,卻可使我們測量該旁觀者的婚姻是不是美滿:如果他彆扭得很厲害,甚至還要憤憤然、悻悻然開咒開罵,他的婚姻准有點問題,因他從沒有嘗過那種蝕骨的滋味,忍不住妒火中燒;如果旁觀者是一些太太們,也彆扭起來,她真該回家從頭反省。徒開咒開罵,罵那女人騷貨,罵那男人不莊重,不能救自己之危,解自己之困也。 柳永先生《雨霖鈴》詞曰:「人生自古傷離別,更哪堪冷落清秋節。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嗚呼,夫妻間如果能有千種風情,曆二十年、三十年而不衰。福氣之大,可上與天齊。蓋女人的美色最不可恃,一則美色終有衰老的一天。一則便是再漂亮的容貌,做丈夫的甚至當初為它大瘋特瘋,看得太久之後,效用也會遞減。即令覺得一直了不起,那股刺激之勁,亦不若想當年矣。這種可悲的趨向,有賴千種風情去補充。千種風情到底是哪千種,柳永先生沒有明白地指示,我們想它至少要包括下列數項,曰「嗲」,曰「纏綿」,曰「溫柔」,曰「戲謔」,曰「風趣」,曰「談心」,曰「打打鬧鬧」,曰「吻之擰之」,曰「撫之擁之」。據說日本女兒臨嫁時,母親一定要送她一套春宮照片。有沒有此事,我不知道,說出來似乎有點太黃,至為抱歉。但如果真有其事,其中三味,可獲而得之。我並不是建議家政學堂和家政科系也如法炮製,但家政內容,至少要包括做妻子的種種待夫之道的學問,才算完整。這種學問,目前只有從個人的領悟和電影上的觀察學習,未免太薄待年輕人也。 好比說,夫妻間如果能常說「我愛你」,對那枯燥的家務生活,真是一副滑潤劑。家政學堂不知有沒有這種課程也。東方人的嘴似乎天生奇硬,很少有人如此如此,認為那豈不是巧言花語。於是除了米麵油鹽孩子外,夫妻間相對如路人。那種夫妻,他們上床敦倫時,我想可能都一語不發,那才真是白活了一場,恐怕死都不能瞑目。從前舞蹈家鄧肯女士追求大詩人鄧南遮先生,特地請了一位家庭教師,教她俄語,學了幾天,不禁大煩,便對教師曰:「我只要你教我俄國話『我愛你』就夠啦!」嗚呼,一聲誠懇熱情的「我愛你」,抵得住千言萬語,能消滅多少陰影,一個女人或一個男人,如果嘴硬得連這一句話都不會說或不肯說,那就是一個生了鏽的鐵釘。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