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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少妻


  在婚姻中,年齡是一項最大的困攏,老妻少夫是農業社會畸形的產物,只有農業社會才有其解決之道,在工業社會中便成了一個癌,為任何美滿婚姻的致命之傷,終必有一天要發作,群醫柬手。然則,到底如何才算合適耶?最流行的演算法是:「女歲為男歲的一半加七」。男人三十歲,一半為十五,加七得二十二,女人二十二歲就對啦。男人如為四十歲,一半為二十,加七得二十七,女人二十七歲就對啦。這種演算法是不是有科學根據,我們不知道,但看起來卻頗有點道理,蓋這種說法永遠堅持男比女大的原則,且隨年齡而增進其距離。

  柏楊先生認為這真是值得參考的意見,年輕的朋友雖不必奉之為金科玉律,但計算下來如果能跟它差不多,則婚姻又多一美滿條件。二十二歲的妻子配三十歲的丈夫,二十六歲的妻子配四十歲的丈夫,三十三歲的妻子配五十歲的丈夫,其對社會的適應和對家庭的凝固,最為有力。即以第一例而論,女孩子二十二歲不過才大學堂畢業,尚是一個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通人情世故的黃毛丫頭,如果嫁了一個同樣地也是毛頭小夥子的丈夫,兩個人頭上都長滿了棱角,在社會上左也碰之,右也碰之,碰了個焦頭爛額,再加上沒有經濟基礎,不要說新婚的樂趣全無,到緊張關頭,簡直是連生命的樂趣都沒有矣。而她如果嫁給一個三十歲的男人,該男人至少已在社會上碰了八年,創傷早已平復,路子早已闖了個差不多,自然比較輕鬆。

  讀《居里夫人傳》的人很多,大家對她有至高的敬意,但興趣似乎都集中在她的發明上,恐怕很少注意她的婚姻。仔細研究,可以發現一點,居里夫人當初如果不是嫁給居裡先生而是嫁給別的年輕人,恐怕結果將是兩樣。蓋居裡先生雖然窮苦,卻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教習,且擁有一個實驗室,居里夫人等於一跳就跳到一條早已建造好而且建造得非常堅固的船上,她如果嫁別的年輕人,還得滿頭大汗先行造船,再航彼岸,就事倍而功半。

  然而問題似乎也就發生在男人宜比女人為大這個原則上,「一半加七」似乎是一個足資信賴的準則,不過有時候卻偏偏地加過了頭,舉目四顧,老爹型的丈夫簡直如過江之鯽。流行歌曲上就不少這類描寫,一個妙齡女子陪著一個老態龍鍾的傢伙上街,人皆以為他是她的爹,卻原來他是她的夫,怎不教人恨得牙齒發癢?這種畸形的婚姻制度似乎比老妻少夫還要古老。《聖經》上便有記載,大衛王到了八十歲高齡,還娶了一位十七八歲的女子為妻,為了避免誤會,《聖經》上還特別聲明,他娶她並不是為了性欲,而只是為了取暖,據說人一到八十,再厚的被子或再熱的爐子都沒有用,而是「非女不暖」,有權有錢的老頭兒真是豔福不淺。

  不僅洋聖人如此,中國歷史上,老夫少妻現象和老妻少夫現象,同樣普通,此乃老妻少夫的附產物,用以補救其弊的,故往往是兩種畸形婚姻並行於一個家庭,不但沒有人以為稀奇,而且視為當然。想當年錢謙益先生跟柳如是小姐定情之夕,錢先生七十歲矣,而柳小姐才二十余歲,錢先生曰:「你的皮膚像我鬍子一樣地白。」柳小姐曰:「你的皮膚則像我頭髮一樣地黑。」嗚呼,錢老頭以將進棺材之年,有此豔遇,真叫人氣沖鬥牛。某人詠老夫娶少妻詩曰:「今宵扶入羅幃帳,一樹梨花壓海棠。」不要說真有其事,僅只一讀,我就心跳。

  這種現象往往被視為佳話,站在男人立場,當然高興萬分,即以柏楊先生而論,固日夜都希望有一個年輕貌美的俏麗佳人作為妻室,只不過為了顏面,不敢琅琅出口。有一則小幽默故事說,一群老頭聚集在一起,各言其死,願得心臟病死者有之,願一覺不醒睡死者有之,願一口氣接不上死者有之,一位九十歲的老傢伙一語驚人,他曰:「我願被吃醋的年輕丈夫一槍打死。」

  此公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全部男性的弱點,在此一句話上泄了個盡。蓋男人都是如此地不爭氣,年紀愈大,典故愈多,想出的花樣愈繁。傷年華之老去,越是想找個年輕女子補償一番。便是大聖崽朱熹先生,見了名妓嚴蕊小姐都打主意,動刑告狀,弄得醜態畢露,何況一些小聖崽乎哉。

  我們可以說,古時候的女人嫁老頭,有其不得已的苦衷,蓋身不由已,不嫁不行。可是時到如今,沒有人再強迫她們,不但沒有人強迫她們,甚至還有人加以阻攔,而她們竟然還是硬嫁,使世界上更多彩多姿,其中道理就很大啦。某作家年紀四十,和比他小二十歲,而且已經訂了婚的少女相戀,少女父母反對得激烈,用不著說啦,她的未婚夫在美國聞知,更七竅生煙,嶽婿雙方,立刻採取行動,購買飛機票一張,遣她出國,而她卻在上飛機前開溜。其未婚夫之友查訪了兩天,抓住二人,指男的鼻子謂女的曰:「他當你的爸爸都可以啦,你怎能嫁他?」結果她還是嫁了他,把所有親戚朋友都氣個半死。

  老妻少夫使人身上起雞皮疙瘩,老夫少妻則使人妒火中燒。馬五先生就有一段可資一述的奇遇,他有一次拜訪朋友,朋友不在,一位小娘子棒茶捧煙招待,他以為她是朋友之女也,端起父執架子,與之溫語,並呼之為「小姐」,且詢之曰,「你爸爸何時可回」。等了一會,朋友返矣,原來竟是他老人家的太太,馬五先生尷尬萬分。我想他還算有學問的,談話尚有分寸,若遇柏楊先生,說不定還自告奮勇,硬為她介紹男朋友,那事情就更難下臺。不過有一點請讀者先生放心,馬五先生的遭遇並不惡劣,甚至反因禍得福。你如把妻子當作丈夫的女兒,兩個人雖面有慍色,心中卻是猛喜的。你如把妻子當作丈夫的娘,包管兩個人一齊跳腳。故馬五先生那一次著實吃了一頓上等午飯,飯後還有韓國蘋果助興。

  有馬五先生這種奇遇的甚多,而且都跟那位嫁作家的女孩子一樣,出於自願。任何一個大一點的機構或大一點的工廠,都會發生一種現象,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硬是喜歡跟一個老得可以當她爹的人搞七撚三,或愛之,或嫁之——老得像她爹,還算客氣的哩,有時候簡直老得跟她祖父一樣,那就更教人結舌。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畸形現象,有時候簡直畸形得不可思議,很多貌美如花的年輕女孩子竟愛上可做她爹和可做她祖父的男人,即令他已經結婚,兒女成群,還是照愛不誤。不過,跟有婦之夫談戀愛,比嫁給老頭更糟,因為結婚乃是美滿的結束,而跟有婦之夫談戀愛,卻不容易有此美滿的結束,不能給她任何前途。問題卻是,年長的男人比年輕小夥子更有吸引力,這種情形跟女人相同,女子必須到了三十歲以上,才能培養出來魅力,男子固也如此。

  好萊塢電影明星埃仙佛小姐便是嫁給可做她爹的男人的,以埃小姐之美之富,追求她的男孩子多如過江之鯽,但她一個一個陪他們玩了一陣之後,最後均一踢了之。結婚之日,那些年輕小夥子圍住她的香閨大鬧,要她說明為啥非嫁老頭不可。她當時並未說明,事後也永沒有說明,但她曾告她的密友曰:「跟那些剛從大學堂畢業的青年在一起,你得時時照顧自己,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幼稚可笑。」

  這是一針見血之言,年輕小夥真得檢討一番。有一次柏楊先生去臺北萬盛裡訪友,見一對年輕男女,都穿著游泳衣,男的悻悻而去,女的靠籬而立,渾身發抖,若是年長的丈夫或情人,決不忍心丟下她也。因憶及抗戰前一事,那時上海法租界公園,門口有牌子曰:「中國人與狗不得入內。」(這已成了歷史陳跡矣,抗戰勝利後中國軍隊接收越南,據說也如法炮製,在公園門口懸牌曰:「法國人與狗不得入內。」總算拉平。)有一對年輕夫婦,都不超過二十七八歲,昂然而入,被趕了出來,爭執了半天,仍是不行,丟臉是丟定啦,那男的大怒,一拍屁股,轉身就走,丟下佳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又急又氣,以小手帕掩面而泣,踉蹌奔去。他若是一個老夫,決不致如此對少妻任性也。

  美國《皇冠》雜誌曾對這種日益嚴重的老夫少妻現象加以調查,女孩子們認為,年紀較大的男人,跟年輕的男人迥然不同,一旦和一個年長的男人交往,再回頭和年輕的男人交往,狀如清湯,淡而無味。詩曰:「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年長的男人便是茫茫滄海和巫山高峰,小夥子那一套算啥。柏楊先生有一個朋友娶一位比他小十五歲的女孩子,她很少跟她大學時的男同學來往,詰之,答曰:「他們的想法太嫩,我們一天比一天談不來。」

  年老固然悲哀,年輕有時候也不吃香,老夫少妻,便是其中的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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