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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婚表(2)


  蓋自從晉王朝以來,凡娶了皇帝女兒的朋友,即令他是世代書香,莫名蓋世,結果無不弄得苦不堪言。像王敦先生,受盡了窩囊之氣。像桓溫先生,頭都抬不起來。像劉惔先生,寧可假裝白癡,都不敢應命。像王獻之先生,寧可把腳燒掉,也不敢高攀。像王偃先生,被赤條條綁到大樹上。像何瑞先生,竟被扔進深井裡。像謝莊先生,心甘情願斷送前程。像殷沖先生,幾乎被砍掉了尊頭。這些人不是沒有才幹,也不是真的一竅不通,只因為妻子財大勢粗,他就只好屈服,含垢忍辱,而且連個訴苦的地方都沒有。

  夫公主也者,皇帝的女兒也,管丈夫比管奴隸還狠,防丈夫比防叛逆還嚴。既然當一個男人,免不了到社會做事,交際應酬,接待賓客,件件天經地義。可是一旦娶了公主,就啥都變了樣啦,所有朋友,沒有一個敢再上門,和社會上人群,不得不告隔絕。不特此也,甚互連兄弟姐妹,也疏遠啦。管家的因為吃公主的飯,對駙馬的一舉一動,自然處處干涉;僕人們因為拿公主的錢,索性連個笑臉都不給你;老媽子爭著拍公主的馬屁,一直勸她對丈夫厲害一點才好,小婢女更紛紛表演忠貞,亂出主意,要公主對丈夫不可假以顏色。管家的大都沒知識,僕人們也大都勢利眼,哇啦哇啦講得震天響,難以分辨是非,鬼鬼祟祟打小報告,卻抓不住重點。老媽子仗恃著她是老關係,公主任何忌妒,她都贊成。小婢女自以為她忠心耿耿,因而天天有打不完的小報告。

  更要命是,當丈夫的,僅只回答調查盤問,就沒個完。不知道哪裡來的三姑六婆,一個個大權在握,殘茶剩飯偶爾不見啦,就遇到臉上吼曰:「你送給誰啦?」破衣服、破被子也不敢扔摔,一扔掉就沒蓋的,蓋必須憑破的才能領到新的也。

  至於日常生活,更是可憐,僅只出門入戶,就有天大學問,當丈夫的雖然進入臥室,在公主點頭之前,不敢跟她親熱,即令恩准親熱啦,卻又不許再離開。當丈夫的如果生了氣,不進臥室,好啦,那是故意疏遠她。如果有要事在身,急著要走,好啦,那一定別有居心。於是乎天剛黃昏,丈夫就得進籠,第二天太陽出來才放走。駙馬爺被關閉在家,關得暈暈忽忽,從沒有見過晚霞,也從沒有見過晨星。至於踏著月光散散步、彈彈琴,白天擁被讀讀書,這種情調,一輩子他媽的想都不要想,哀哉。

  還有更倒循的,丈夫還沒走出房門哩,小婢女就圍了上來;還沒有坐穩,老媽子也拼命往上擠,虎視眈眈,嚴密監視。偶爾請人為你拉拉衣服,梳梳頭發,公主就罵你存心不良;偶爾見見賓客,公主就吆喝你衣冠不整。無論天理國法,縱令一個男人有妾有婢,也不敢輕慢公主。可是她們卻動不動就奚落丈夫沒有教養,動不動就說瞧不起她這個公主,真是冤枉透頂。

  最沒法的是,那些公主老奶們一旦聚在一塊,交頭接耳,啥都不談,專談丈夫。談到緊張之處,就互相亂出主意。脾氣好、性情善良的,不但不能影響那些壞心眼的,反而那些壞心眼的,成了脾氣好、性情善良的教習,教她種種奇法,去折磨丈夫,回到家來,猛烈發作,臭男人就招架不住矣。

  按道理說,家庭之中,感情第一,和國法有啥關係?可是公主們卻金口玉言,說的話就是法律。閨房之內,好像軍事法庭;夫婦之親,她卻成了主子,丈夫卻成了奴才;連一句玩笑話都不敢說,偶一不慎,說了兩句,立刻就構成冤獄。傷天害理,一言難盡。父子夫婦,以和睦為貴,忌妒尤為惡德,而公主們無一不心臟抽筋,所以凡是娶公主的男人,往往危機四伏,斷子絕孫。

  現在就要問陛下啦,公主都是這種模樣,哪個臭男人能受得了哉?一定非下嫁給我不可,我勢必家玻族亡,身敗名裂。當然啦,娶公主的朋友很多,也沒有完全死光,可是他們一個個叫苦連天,卻是遠近皆知。只因為妻子是皇帝的女兒,不得不忍氣吞聲。

  我幸而生在盛世,陛下英明領導,明察秋毫,以道德為社會規範,以情理為家庭基礎,所以敢把心裡的恐懼,原原本本,吐露罄盡。我家世代蒙受大恩殊榮,兢兢業業,守著門戶過日子。就是升遷,也憑才幹。可是一旦沾上親戚,就難免不破例,顯得太不公平。我所以哀哀上懇,說了這麼多,不僅是為了我自己,也是代表娶了公主的倒楣丈夫,訴一訴苦楚。敬請陛下俯察下情,免了我娶公主這個差事吧,使小燕子小麻雀,仍可自由在樹林裡飛吧。如果陛下硬是不肯,非把公主老奶嫁給我不可,我就只好割破皮肢,剪掉頭發,跑到深山大海,逃命去矣。

  ***

  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江斅先生的「辭婚表」,史書上說,宋明帝劉彧先生接到了這篇報告後,就教那些公主傳觀,意思是要羞羞她們,讓那些不懂事的女孩子,瞧上一瞧,別以為了不起,白給人家還沒人要哩。我想,公主也者,即令認識幾個字,程度不會高到哪裡去,未必個個都看得懂,勢必有文學侍從或幫閒的朋友為她們逐句譯成白話,她們聽到的恐怕就是柏楊先生這種大文矣。

  史書上說,江斅先生這篇報告,是劉彧先生教人代他寫的。這也可能,蓋專制時代,皇帝無法無天,如果不出於示意,這麼窮根挖底地頂撞上去,恐怕無以善其後。皇帝老爺一想,好呀,你還嫌我女兒呀,錦衣衛在哪裡呀,等你全家血流成河,你就不亂歎苦經了吧。劉彧先生所以教人代江斅先生寫之,恐怕實在是他對於他的那些女兒焉、侄女兒焉、孫女焉、侄孫女焉、姑姑焉、姑姐姐焉,感到頭痛。宮廷中是一團爛泥,無法收拾,只好借著外人之口,揭揭瘡疤,使之面臨著嫁不出去的危機,希望能自我約束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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