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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鮮花亂插


  漂亮的小姐固然難逃有錢人的手心,任憑她跳來跳去,總有一天,被其抓而娶之,但並不是說有錢人就可以把漂亮小姐們一網打盡。有些窮小子發氣曰:「沒有錢啥都不要談啦。」實際並不見得,假定該窮小子有兩手,雖然清湯寡水,照樣也能娶一位千嬌百媚。嗚呼,天下最窮之人,莫過於教習。蓋公務員雖苦,還有紅包可拿,即令拿不到紅包,熬來熬去,總有升遷的希望,一旦時來運轉,當了供給制,便一步登天矣。只有教習可憐兮兮,一天到晚,張口千百萬喊,喊得唇焦喉渴,兩腿發麻,十回下來,肺裡至少裝三公斤石灰,而一個月卻只那麼一點錢,想紅包想得發癲,偏偏無人肯送,偶然遇到可撈兩文的機會,又覺得有背良心,不敢下手,或不願下手,情況遂一天不如一天。而教習之中,最苦的是教中學堂的朋友。蓋小學堂教習,有惡性補習,可以挹注,大學堂教習,招牌比較值錢,一旦和洋大人搭上了線,弄個啥啥費啥啥金,也頗受用。只有中學堂教習,算是走上了絕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苦到極處,連包巴拉松都買不起。

  如果依照非錢不可的理論,中學堂教習的婚姻恐怕困難萬狀。可是,我有一位世侄,在臺北某中學堂教書,呆頭呆腦,面有菜色,不要說娶妻啦,連女朋友都沒希望。誰曉得有一天竟然光臨柏府,我以為他要借錢,當下就趕忙叫窮,以堵其嘴。想不到他竟不是來借錢的,而是結婚在即,請我去當主婚人的。他告辭之後,我和老妻研究了半天,誰家好好的女兒肯嫁給他?准是買了一個醜八怪,可憐呀可憐。結婚之日,我高月臺上,往下一瞧,新娘子比伊莉莎白·泰勒都美,而且還是剛畢了業的大學生。天下竟有如此糊塗的女孩,教人生氣。

  豈止我生氣,遇見這種鏡頭,老妻的氣更大。有一天,她閣下在街上看見一個漂亮少婦,拖著木屐,在門口抱孩子撤尿,而丈夫則赤腳蹲在那裡擦他的腳踏車,不禁歎曰:「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一個人沒有錢就成了牛糞,真是奇聞。好在上帝造人時沒有使大家的「思想」,否則如花似玉都一面倒,還成什麼世界乎哉?該世侄在老妻眼中,顯然屬於「牛糞」,卻偏偏有鮮花硬往上插,這裡面的學問大矣。蓋該牛糞是學音樂的,該鮮花卻是一個音樂迷,氣味相投,一拍即合,猶如一個百萬富翁和一個見錢眼開的女人一拍即合一樣。見錢眼開看世侄是牛糞,而新娘子卻看百萬富翁是牛糞,價值標準不同,牛糞的定義也不同。

  不管我們生氣也好,跳高也好,開罵也好,反正上天註定,有錢的人,太太差不多都很漂亮,所以才有敝老友眼尖之歎。當然也有不堪入目的,不過總是少數。像諸葛亮先生,據說他的太太就無法恭維,無論啥子場合,她都不去參加,不要說去吳國訪問啦,就是成都育嬰堂開幕典禮,她也是請趙雲夫人替她剪綵的。又據說諸葛亮先生正因「看見傷心」之故,視家庭如地獄,日夜都守在丞相府,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如果太太貌如鮮花,他春宵苦短還不及矣。

  我想諸葛夫人即令打不到一百分,也不見得會糟到如此地步。這種傳說的唯一根據是史書一句話,他的岳父大人黃承彥先生有一天心血來潮,告諸葛亮先生曰:「家有醜女,可為君婦。」有學問的人一口咬住這個「醜」字,至死不放,連他爹都「自動承認」她醜啦,其醜可知。嗚呼,到處誇耀自己女兒漂亮,還是近二十年的事。但一直到現在,仍有自稱其兒子為「犬子」的,難道就可解釋為「狗崽」乎?如果貴友派其子前來晉見,附書介紹曰,「茲著犬子趨謁。」你能回信曰「你的狗崽來過啦」?

  「醜」乃自謙之詞,根據自謙之詞而下結論,天下一定大亂。即令諸葛夫人不太高明,必然有她別的原因,像介紹過的許允先生的太太一樣,有絕調換智慧。許太太有一次確實要得,不但救了丈夫的命,還留下一句千古名言。那天許先生正在家吃大蒜炸醬麵,忽然皇帝曹睿先生差人把他逮捕,全家哭成一片。她告誡其夫曰:「明主可以理奪。」許允先生切記在心,到了金鑾殿上,曹睿先生瞪眼曰:「你為啥專用私人?」他曰:「陛下只應問我的用的人公不公,才不才,不應問我用的人私不私。」曹睿先生一想,對呀,調查屬實,當庭釋放,官復原職。柏楊先生忍不住要插一句,請讀者老爺注意「明主可以理奪」,只有明主才能容納別人的理奪,凡是不可以理奪,一奪就脖子粗的傢伙,恐怕「明」不到哪裡去,不是昏庸,就是兇暴。

  然而,有一種人,既窮得叮噹亂響,又人人可以欺負,而且說實在的,其長相也多半不太高級,甚至還有白髮老頭的,竟也娶了一位如花似玉,講起來也實在怪哉怪哉。這種人往往是藝術家焉,包括作家、詩人、畫家、音樂家、舞蹈家,等等等等。大概上帝慈悲為懷,看他們整天蓬頭垢面,可憐兮兮,才賜給他們這種特權——雖然窮苦,仍可享受豔福的特權。該世侄就是在這種恩典下,娶了新娘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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