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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是相對的(2)


  聽說日本女孩子出嫁之前,其母對床笫之事,必諄諄有所告誡。日本女孩子真是有福之人也,可惜無法知其是否如此。中國女孩子出嫁,做母親的卻像訓導主任一樣,只會精神訓話,訓得再多,都訓不到問題中心,那就是拴丈夫之法是啥。在這一方面,中國女孩子最苦。結婚之後,如何適應那新的婚姻生活,而且成功,只有全靠運氣,或全靠自己的悟性,一旦運氣不佳或自己悟性不夠,便是十嫁八嫁,仍然無可奈何。

  我想每一個女孩子都應拜讀《聊齋志異》上那篇《恒娘》,恐怕是中國指出婚姻生活癥結最深刻的一篇文學作品,必須一個字一個字地研究,觸類旁通,發揚光大。柏楊先生對每個前來請益的女娃,不管她年老年小,都一律勸她看上一看,關係稍近者我更囑她背之誦之。昨天談及的那位宣傳她丈夫混蛋的侄女,我就勸她不但看之、背之、誦之,還要寫一篇讀書心得。她以為那一定是部美利堅洋大人理論之著也,欣然而去,第二天在電話上恚曰:「老頭,你教我去做什麼人?教我像妓女般狐媚他呀!」我曰:「阿囡,你真不可救藥,氣死我也,你將來如果不打離婚官司,我輸你一塊錢。」

  嗚呼,做一個妻子不兢兢業業,在吸引力上用工夫,偏要硬碰硬,我想天下最糟之事,莫過於此。蓋即令你學問大得會發明原子彈,他娶你是當他的妻,不是當他的師也;即令你刻苦得日夜不眠,三天不吃飯,他娶你亦是當他的妻,不是當他的奴也。明白這一點,事情才有轉機。他要求妻子者,最高的標準為「三婦」,怎能跟婊子相提並論乎?張敞先生曰:「閨房之內,其樂有逾於畫眉者。」如果在丈夫面前仍想不開,不嗲他一頓,媚他一陣,把他「吃得死脫」,一旦他混了蛋,你怪誰乎?

  無論如何,一個妻子有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以使丈夫賞心悅目的義務。為了家庭而把自己弄成了黃臉婆,韻味全失,不僅是不智的,而且是該死的。

  這應該是另一種怨偶產生的原因,談起來真是話長。妻子偷了野男人,丈夫生氣,固振振有詞;妻子花錢如流水,丈夫生氣,固也振振有詞;妻子坐麻將桌不下來,丈夫生氣,固也可以振振有詞——而妻子像牛馬一樣,在家中團團轉,丈夫如果再生其氣,恐怕其詞振振不起來矣。對這種妻子不滿意,還滿意啥妻子乎?然而,所謂怨偶者,卻恰恰在此,口中雖說不出,或說出而得不到同情,不過其心中硬是窩囊得要命。這種窩囊使做丈夫的有一種委屈之感和一種被糟蹋了之感。一有此感,該婚姻便跟從十二層樓上往下跳一樣,其不粉身碎骨者,那只能說是運氣好,不能說不危險。

  前已言之,人生是相對的,婚姻更是相對的。俗語曰:「清官難斷家務事。」蓋家務的糾紛,怨偶的形成,其原因拖泥帶水,亂七八糟,迴圈錯綜,不足向局外人道,甚至連夫婦自己都搞不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主要的便在於它有相對性,單獨責備某一方面,不能算公平。幸虧我們不是法官,只研究而不判斷,只提醒而不判決。嗚呼,有一種現象最普通,夫婦間鬧得非常嚴重,妻子這一方固沒啥毛病可挑,而做丈夫的卻硬生生地非離婚或非分居不可,那到底是為啥?

  有一位朋友的兒子已結婚六載,生了二子,忽鬧婚變,媳婦固是典型的好媳婦,連公婆都無話可說,故對兒子暴跳如雷。兒子不服,該老兩口乃請敝老兩口前往調解。柏楊夫人一聽說男的不要女的,先天地就來了氣,進得門來,馬上向該世侄發表言論,對他的太太大加讚揚。

  柏楊夫人好像受過推銷員訓練,口齒之伶俐,無以復加,把世侄媳的優點滔滔不絕地宣傳了兩個鐘頭,最後拍案曰:「她有哪一點不好?她有哪一點對不起你?」問得該世侄目瞪口呆,無言以對。柏楊夫人自以為功德圓滿,拉我而回,並大言曰:「我馬到成功。」我卻覺得並不對勁,此非對柏楊夫人不敬,疑她才華不夠,而是說,愛情這玩藝不是自然科學,而是一種情緒生活,靠理論恐怕很難說服。你說地球是方的,我說地球是圓的,我可把你說得心服口服。可是,你如果不愛那位麻臉纏足,既蠢且悍的老迷死,我就是寫上十大本書,以證明她非常可愛,你不愛仍是不愛。

  《飄》上有這麼一段,郝思嘉女士的父親當初求婚時,曾事先跟朋友們研究一番,判斷敵情,朋友判斷沒有希望,郝先生曰:「我每次去她家,她父親都熱誠歡迎。」朋友曰:「做一個朋友,他歡迎你,做一個女婿,他就未必了矣。」這話有其啟示性的作用,可借來說明一切。即以上述的那個媳婦而言,柏楊先生為了安定社會,發揚固有道德,並表示我是正人君子,也曾說過她無數好話。可是,嘴上固然如此說,假設該世侄曰:「她既如此之好,讓給你好啦。」我也不要。

  毛病就出在妻子沒有一點錯上,她早上天亮即起,丈夫留她稍睡溫存,她責任心極大,曰:「不行,我要燒稀飯!」建議買豆漿以代之,她又節約心極大,曰:「那要五塊錢!」丈夫上班後,她在家洗洗補補,灑灑掃掃,被孩子纏得天昏地暗,等到丈夫剛從衣香鬢影的雞尾酒會上歸來,妻子還沒有洗臉,坐在那裡氣喘如牛。晚飯桌上,她又滔滔不絕地罵張家之雞,咒王家之狗,對丈夫事業如何,漠不關心,而且也根本不知道,丈夫偶然提及,她也瞠目不知所對。晚飯後下女帶孩子去睡,丈夫希望她化裝一番,穿合身之衣,著合腳之鞋,描蛾眉而抹口紅,然後雙雙出去一游,可是太太弄了半天,牙黃黃無可改也,鞋歪歪無可改也,襪子上破了一個大洞無可改也,見人則掩口嘻嘻小家子之態無可改也,萬一碰見朋友,就要臉上掛不住,出去之念乃頓然而消。一個男人一旦不願帶妻子出遊,或一旦以跟妻子在一起時為羞,這婚姻就響了警報,該妻子就不得不檢討一下自己,若是徒和他打鬧,或求把他說服,那就「野地掘井——越掘越深」,終於會「咕咚」一聲掉進去,活活淹死。

  很多怨偶屬於這一種類型,妻子行得正,立得正,簡直可以宣傳國史館,誰對她都無話可說。可是卻有一股勁硬是彆扭,使丈夫消受不了,那股勁便是俗陋,便是自己不知道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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