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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戀愛(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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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呼,古時那種婚姻,乃血淚婚姻,其所以表面穩定,基礎乃建築在女人對男人的絕對屈服上,女人好像狗皮膏藥,一旦粘到丈夫身上,就一輩子緊貼,她自己固然不會脫離,便是丈夫硬要掀之,也掀不下。記得有一同鄉,在京師大學堂剛讀了一年,便和一個女學生相愛,該女學生言明嫁他可以,但不能做妾,這要求一點都不過分,但實行起來卻如赴湯蹈火。該同鄉的妻沿街哭鬧,到縣衙門用頭猛撞石獅子,觀者落淚,該同鄉亦落淚焉。但他仍要求離異,他的意思是,只要名義上分開,有個交代,實際上固和往常一樣。可是妻子則恰恰相反,只求保持名義,你在外面隨便搞你的,三千年不回來都沒有關係。 我們無意討論這件悲劇的是非,也無意討論它的結局,只是想說明一點,古老婚姻之所以是穩定的,全靠狗皮膏藥,那狗皮藥由女人的血和淚組成,沒有女人的血和小婚姻就很難維持。站在一個男人立場,最歡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和「從一而終」。一個大學堂校花一時鬼迷了心,嫁給一個一字不識的強盜,婚後發現他還染有國際梅毒,且有三期麻風,並且每天抽她一頓皮鞭,她如果忍耐,聖崽們認為那才是美德,這種禮教,不是吃人是吃啥。 自由戀愛乃二十世紀新興的玩藝,但最初仍是偷偷摸摸。至「五四」而一變,成為半公開狀態,未婚男女即令並肩而行,也沒有人失驚打怪。至抗戰而又一變,女的雖掛到男的臂上,也不保證她一定嫁他。至臺灣而又一變,簡直可以和美利堅相比,同居者有之,玩一些時作鳥獸散者有之,情奔私奔者有之,形形色色,歎為觀止焉。這裡面有一種自然的趨勢,那就是民國初年的戀愛,差不多都是林黛玉、賈寶玉之型,纏纏綿綿,持之以恆。我有一個朋友,他和他的太太相戀達十四年之久,真是驚天地而泣鬼神,教人嚇一大跳。而以後每變一次,戀愛的時間便縮短一次,將來總會發展到早上認識,中午即愛得不可開交,晚上就去法院公證,吹吹打打兼急急忙忙進入了洞房。 婚姻的穩定與否,很多人以為跟戀愛的久暫有關,戀愛的時間越久,把對方認識得越清,善者娶之嫁之,不善者賜之使滾,如此便萬無一失。假使只認識三天就行婚嫁,婚嫁後再發現毛病百出,那才真正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何如當初多想一想哉?這種理論,猛一瞧真可以置諸四海皆為准,俊諸百世聖人而不惑,但問題是,天下根本就沒有那種能夠四海為難、百世不惑的學問。 記得抗戰開始的那一年,柏楊先生在某衙門當官,請了一位專家講演防空之術,講了足足三個小時,他講得滿頭大汗,台下聽眾頻頻昏倒,然無人開小差,蓋他口才極好,內容亦極豐富。講到最後,他指定一同事,問之曰:「當敵機投彈時,你正在馬路上,將如何哉?」答曰:「我趕忙跑到路旁排水溝裡趴下。」問曰:「然則跑到路左側乎?右側乎?」答曰:「不管左側右側,只趕忙趴下。」該專家大怒,厲聲斥之曰:「如此你就死定啦,你應該站在馬路當中,鎮靜第一,定神細看,炸彈如落向馬路之左,則你向馬路之右躲之,如落向馬路之右,則你向馬路之左躲之,包管平安無恙。」可是,一直到後來,真正挨上了大日本帝國堂堂皇軍的炸彈,才知道迥然不是那麼回事,不要說站到馬路當中,便是站到半空,都看不清炸彈落向何方。婚姻專家的理論,固如是也。 歷史上有一項困惑,即「忠臣」與「奸臣」如何區別。哪一個皇帝肯用奸臣乎?他們用的全是忠臣,不要說稍有智慧的皇帝,便是白癡如晉惠帝司馬衷先生,他也知道忠臣的可愛,拒不洗掉稽紹先生的血。再奸的傢伙,皆是後世給他的判斷,在當時固都忠得不得了也。以明熹宗朱由校先生的昏暴,他之用魏忠賢先生,不是因他奸而用他,乃是因他忠而用他。 女孩子擇夫,跟皇帝擇臣一樣,都是撿好的挑,從沒有撿壞的挑。挑來挑去,而竟挑上一個壞的,只能怪自己智慧不夠,不能怪別人騙之也。試想只要皇帝哼一聲,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怎麼不使天下人都瘋狂地往裡鑽耶?有些人拼命讀書,以求金榜題名,有些人走門路拉關係,以求一官半職,其方法雖不同,其目的則同一焉,只看當皇帝的有沒有智慧在那些亂糟糟的人群中挑出忠心而有材幹的人,挑對了是他的福,挑錯了是他的禍。 女孩子亦然,從前王寶釧女士彩樓擇配,樓下人千千萬萬,那才是真正的公平競爭,哪個男人不想娶宰相之女乎?古之時,媒婆能把門限踏穿;今之時,簡直更加緊張,一個女孩子只要一讀高級中學堂,男人的鼻子便咻咻然,蜂擁而上,寫情書給她者有之,幫助她做功課者有之,請她看電影吃小館者有之,向她保證可把她送到者有之,誇耀自己萬貫家財以便買動芳心者有之,力大如牛護花打架者有之,會跳舞又會唱歌以才藝取勝者有之,女孩子好像一個到飯館裡的主顧,對著擺到桌上的各色菜肴,簡直不知道該吃哪一樣才好。晉王朝的宰相何曾先生,一食萬錢,還歎無下著處,非他的胃口不好,而是菜太多也。 挑出可口菜,全靠經驗,跟挑得久不久無關;假使一點經驗都沒有,便是坐在那裡研究三天,也研究不出結論。戀愛的情況與此十分相似,戀愛得再久,不要說十四年,便是四十年,都不能保證婚姻美滿,猶如在桌旁看上四十天都不能保證一下筷子便對勁也。柏楊先生抗戰時到四川,在街頭吃一種「米粥」(實際非粥,乃黃色之漿,忘其名字矣),見車上有一碗雪白之物,以為是糖也,趁老闆不備,抓了一把投入碗中,偏偏被他扭頭看見。我以為他要跳高,卻不料他恍然大悟曰:「你們下江人真能吃鹽。」聽了後懊侮不迭,果然鹹得我雙淚齊流,為了自尊,只好硬著頭皮吃光。回到旅館,整整喝了三大壺茶,都不能解舌根之澀。 這個問題在於,所謂長久的戀愛,都發生在農業社會,移動性小而情緒穩定,沒有發現更高級的對象,只好「君子之交淡如水」。而今社會形態大變,持久的談情說愛遂成為不可能。有一個學生前些日子前來告貸,說要結婚矣,老妻乃一再致賀,蓋他的女朋友貌如天仙,學識又好,該學生解釋曰:「我已沒有力量戀愛下去啦。」原來戀愛也不簡單,乃是一宗開支大的行業,窮小子真有點負擔不起。在洋大人之國,男女真正平等,二人出遊,各付各的錢,所以洋女學生最喜歡跟中國男學生一起去玩,因中國流行的是「男人包辦制」,坐車焉、吃飯焉、跳舞焉、喝咖焉、看電影焉,甚至女孩子月經不調醫藥費焉,男人統統拍胸脯付之,不叫他付他還認為看他不起哩。男女朋友同行,假使由女的付款,世界上還有比這更丟臉、更掃興的事乎? 不僅僅是負擔不起而已,基本上長期挑選等於不挑選,凡是有若干年以上戀愛史的人,多半是斷斷續續,離離合合,用一「雞肋」,只不過棄之可惜耳。在此漫長時間中,遇到好的,就把他一腳踢,遇不到好的,非結婚不可時,就撿起來結婚,這裡面無可奈何的成分多,纏綿入骨的感情少。 柏老說了這些,並不是贊成女孩子倉促便嫁,男孩子倉促便娶。蓋戀愛的時間太短,比戀愛的時間太長還要冒險。我們只是說,愛情沒有定律,「一見鍾情」,其結果固然慘的很多,但不是每一個「一見鍾情」都非慘不可,我曾親眼看到至少有四對「一見鍾情」,相識了只半個月便結了婚,垂三十年之久,他們的生活美滿得很。而那位戀愛十四年的朋友,目前正在打離婚官司。一句話可以包括,婚姻美滿與否,跟戀愛時間的長短,沒有必然關係,如果僅僅根據戀愛時間的長短,就去判斷婚姻美滿與否,那屬於聖崽言論,聽不聽在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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