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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屋不及烏


  《紐倫堡大審》那位年高德劭的法官,曾告訴因這一影片而得金像獎的男主角曰:「你講的都合乎邏輯,但合乎邏輯的並不都是合乎真理的。」這兩句話的學問大矣。誰說文學家容易幹乎?僅這兩句話,那個劇作家便應被供進聖人之祠,恐怕中國目前的作家,擠不出如此這般的見解。但我們卻可套之曰:「凡是真理,也不見得統統是合乎邏輯的。」

  愛情尤其如此,愛情和魔鬼一樣,不受人為的規律所拘束,性質異常古怪,你不承認不行。聖人曰:「愛屋及烏。」此典故在《辭海》上一查便知,但不妨再加說明:你新蓋了一座房子,美奐美輪,忽然一隻烏鴉先生站在屋頂上「哇啦哇啦」亂叫,大怒之下,給它一個手榴彈哉?那准把屋頂轟垮,真是天下最大的笨蛋也。跟此同一道理的屋和烏,則是女兒和男朋友、女婿,兒子和女朋友、媳婦焉,有些岳父母、公婆把女婿、媳婦簡直看成眼中釘,無他,一點也不合邏輯,一點也不「愛屋及烏」。不但不愛屋及烏,反而愛屋恨烏,像《孔雀東南飛》焦仲卿先生的娘,便是一個典型,把媳婦恨得要死,非趕她走路不可,結果媳婦固趕走了,兒子也翹了辮子。老太太聽到兒子上吊消息時,心裡是啥滋味,外人不知,但我敢跟你賭一塊錢,如果這裡面沒有愛情,而僅只是屋子和烏鴉,絕不會弄成那個下場。

  愛情使人自私,柏楊先生有時聽廣播,有時看小說,常聽到和看到一些詮釋愛情的話,曰:「愛情是不自私的。」嗚呼,離開自私,還有愛情乎哉?不自私的愛情,像沒有軀體的人一樣,有此可能乎哉?你不妨研究一下,凡是到處宣傳愛情不自私的人,危險性都很龐大,千金小姐也好,風流寡婦也好,最好不要惹她,否則准有戲可瞧的。

  柏楊先生最討厭青蛙,我的幼孫卻硬是喜歡,家有一箱,專供其貯蛙之用,偶忘關閉,則床上、桌上,遂成了蛙老爺天下,教人怒火沖天。可是既然幼孫愛之,我們老兩口只好也因而愛之。數學上有那麼一個公式,甲等於乙,乙等於丙,則甲准也等於丙。於是,甲愛乙,乙愛丙,甲因之也非愛丙不可,還有比這更結實的邏輯乎?然而愛情上卻不一定如此,丈夫愛太太,太太愛姘頭,你總不能說丈夫也愛姘頭吧。恐怕不但不愛,多半都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我的鄰居有一位正在讀大學堂的女兒,男友如雲,最近被一殷實富商包她前往美國,乃將所有戶頭統統斬斷。

  有時深夜不寐,聽她在門口和那些糾纏不清的男孩子們竊語,她每每哀怨曰:「你不說你愛我乎?願為我死乎?願教我快樂乎?你不再理我,不再打擾我,不再愛我,成全我去美國的念頭,你就是愛我,就是教我快樂啦。」我聽了立刻毛骨悚然,她這一輩子如果平安無恙,真是上天特別照顧她。她的話再合邏輯不過,我想就是教邏輯學的教習都無法抬杠,可是邏輯用到愛情上,就可能使人冒出殺機。不要說男士聽不進去,即令聽得進去,被說得啞口無言,垂頭喪氣,恐怕也只是口服心不服。

  愛情是自私的玩藝,只有在自私獲得滿足之後,才能表現出愛情的偉大。沒有自私,便沒有愛情。你閣下有一女友,平常她一咳嗽你就心跳,可是上個月美國鋼鐵大王那位如花似玉兼腰纏萬貫的女兒,非嫁你不可,專機一架,接你去紐約結婚。二十年後,你從前那位女友又有咳嗽,你的心還跳不跳乎?你至愛你的太太,而你的太太卻去旅館和別人亂搞,你又是啥想法哉?如果愛情的本質不是自私的,反正有妻大家睡,那你應哈哈一笑也。然而,這種男人,又算啥?

  愛情不但不能轉嫁,而且也沒有必要的發展途徑。一個科學家把氫二氧一弄到瓶子裡,用不著任何甜言蜜語,結局一定是水。愛情則不然,本來你種下去的是西瓜,如果你不用培養西瓜的方法去培養,將來說不定長出來的是齜牙菜。像魏平澳先生的婚姻,當初愛得要命,經過如彼之坎坷和如彼之奮鬥掙扎,才爭到手的愛情,按邏輯說,還能不珍惜,不長久者乎?那個瓜子不能說不大不巨,不能說肥料不足,然而長出來的仍是齜牙菜,道理簡直跟那穌基督一樣地奇妙,夠我們吃驚的矣。

  愛情既不是邏輯的,自然而然也不是永恆的。嚴格講起來,天下沒有永恆的東西,連石頭都會氧化,連太陽都會熄滅也。可是比較起來,石頭和太陽固永恆之物也,百年前太陽是太陽,百年後太陽仍是太陽,你小時候兀立在你庭院中的那塊花崗石,等你老大回鄉時,那花崗石包管仍然存在,沒啥異樣。愛情恐怕不能這麼簡單。吾友伊莉莎白·泰勒女士,不惜冒天下大不韙,拆散費雪先生的家庭而嫁之;魏平澳先生和紀翠竣女士,當初簡直鬧得天翻地覆,等於殺開一條血路,才算結成連理。這些愛情,其濃其烈,其以生死相許,就是把人類中典型的傻瓜司馬衷先生從墳墓裡拖出來,他都會拍胸脯保證,決不會再有什麼變化。問題是,怪就怪在這裡,愛情跟月球一樣,向陽的一面,固然熱得要發瘋,背陽的一面,卻冷得硬要凍成僵屍。

  不要看情侶們在一起如漆投膠,等過了兩年,你再去打聽一下,恐怕誰也不認識誰矣。再嚴重的海誓山盟都沒有用,蓋無論男女,在緊要關頭,啥驚心動魄的話都說得出,這些話能作得了准歟?不要說在緊要關頭的話作不了准,便是在正常情況下,說了都很難作準也。如果都能一一兌現,天下還有婚變哉?還有失戀哉?還有桃色新聞以飽讀者的眼福哉?

  在美國有一個小故事,某大享和他漂亮的女秘書打得火熱,人人都知道他們不可開交,可是卻忽然告吹,朋友詢之,大亨曰:「那女人太厲害,她把我說愛她的話用打字機一字不漏地打下,叫我簽字,那豈不要我的老命。」洋大人大概太重承諾,如果換了中國人,恐怕你叫我簽字我就簽字。某新郎就把新娘愛他的話當眾全部錄了音,新娘也照錄不誤,這就比洋大人膽大得多。其實,簽名也好,錄音也好,只可保障經濟,一旦等他變心,用它敲一筆竹杠,以便再找別的戶頭;恐怕不能保障愛情,因愛情本質上就是多變而不穩定的。僅憑幾句甜言蜜語的海誓山盟,成不了太陽和花崗石。

  一個女孩子如果要嫁給一個拋棄過妻子的男人,家長親友,每每警告之曰:「他能拋棄他太太,也就能拋棄你。他太太就是一個活榜樣,你怎麼執迷不悟?」一個男人如果娶一個風流女子,朋友也會警告之曰:「她把那個男人一狀告到法院,連血都榨罄盡,你玩得過她乎?那個男人比你精明得多啦。」

  這一類的警告,有其至理存在,一個人如果沒有智慧從別人痛苦中吸取經驗教訓,那真是蠢豬。但問題卻在於,如果他們說的話不關愛情,可能成為定律;不幸他們說的話竟關愛情,便沒有那麼科學。張三先生第一次娶瑪莉小姐踢之,第二次再娶麗沙小姐亦踢之,第三次娶海倫小姐,你敢肯定他也踢之乎?說不定恩情如蜜,終身不渝。李四小姐第一次嫁約翰先生離之,第二次嫁喬治先生亦離之,第三次嫁威伯先生,你敢肯定她也非離之不可乎?除了上帝,誰都難預料也。

  紀曉嵐先生在《閱微草堂筆記》上有一則記載:某一位婦人,前夫死時,她沒有一點戚容,甚至還掛上紅布,以示普天同慶。嫁人後過了幾年,第二個丈夫也伸腿瞪眼,她閣下披麻戴孝,哀痛逾恒,截發自矢,為夫守節。別人見而奇怪曰:「你已是再嫁之人,還守啥節?何況不為第一任丈夫守節,而為第二任丈夫守節,那算啥理?」她閣下答曰:「第一任丈夫虐我、打我,毫無夫婦之情,他死了我很高興。第二任丈夫不以再嫁輕我、卑我,反而愛我、敬我,我自然報答他。」

  嗚呼,這則筆記,人人應該一讀,愛情之多變和不按邏輯進行,可增一說明。他可能一向亂搞,她可能也一向亂搞,卻在最後一次改邪歸正,誰都不能肯定有其一必有其二,有其三必有其四。廉價小說上對此發揮最淋漓盡致,凡是背夫私奔的妻子,或背父母私奔的女兒,鐵定地都沒有好下場,真是見了他娘的鬼。愛情如果那麼簡單,有其必然結論,可以用數學公式算出來,那叫人工受孕,不叫愛情。背夫私奔也好,背父母私奔也好,其結局糟不可言的固多,但異常美滿亦有的是。柏楊先生說這話,不是奉勸太太小姐快點收拾鋪蓋,假使老妻或愛女跟野男人跑掉,我恐怕要大打出手。然而我為此言者,只在研究一下愛情的特性,以便說明很多愛情糾紛的真相,望有學問的朋友察之也。

  愛情的本質是自私的,也是不合乎邏輯的,同時也是虛榮的焉。一談到愛情的本質是虛榮的,准有人暴跳如雷,說我對愛情橫加污蔑,簡直不當人子。然而事實歸事實,不承認歸不承認。假使柏楊先生臨老入花叢,明天也談起戀愛,我也會咬緊牙關,跟聖崽站在一條線上,而且誰要說愛情是虛榮的,說不定還要揍以老拳,用以表示我這個人最堅貞可靠,你放心陪我上床可也。然而,我現在既不談戀愛,自無所顧慮,心情平靜,腦筋清楚,不妨口吐真言。

  聖人曰:「人之既衰,戒之在得。」蓋普通人一旦成了老頭老太婆,往往發現世界上啥都是假的,妻子、丈夫、兒女都靠不住,唯有錢才是真的,可解決任何疑難雜症。於是,父母和子女之間——尤其是和女兒之間的衝突開始。杜牧先生詩雲:「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我們可笑之曰:「少女不知錢重要,硬要嫁給窮光蛋。」父母和女兒的糾紛,多半由此而起。父母根據一生慘痛而寶貴的經驗,對女婿的要求,只要有錢就行。而女兒則不然,喜歡音樂的,則要嫁音樂家焉;喜歡詩的,則要嫁詩人焉;喜歡看小說的,則要嫁小說家焉;喜歡去美國的,則要嫁留學生焉——偏偏把「錢」的問題置於大腦之後,甚至連餓死都不在乎。

  於是,一場激烈的家庭內戰遂白熱化。父曰:「你嫁給張三,張三一個月多少錢?能養活了你乎?」母曰:「張三那小子銀行裡多少存款?有房產乎?你們將來有了孩子怎麼辦?」女兒憤憤曰:「錢、錢、錢,你們就知道錢,好像要賣女兒。我只要人,不要錢。」嗚呼,基本觀念竟如此之相異,縱是談三十年都談不攏,結果不是女兒和該窮小子一溜了之,便是果真嫁給一個有錢的。後者還好,前者自然搞得轟轟烈烈,把父母氣得九死一生。父母之所以九死一生者,一方面氣女兒不聽話,一方面氣女兒不知道錢中用也。

  有人就在此歌頌起愛情的偉大和純潔了矣。不過問題似乎不能如此簡單地就可找出答案,一個千金小姐愛上一個窮小子,往往因該千金小姐對「窮」的意義並不真實地瞭解。我常聽有些富家少女向其男友發誓曰:「我啥苦都能受。」便不禁想上去打她一個嘴巴,她根本不知道「窮」是何物,「苦」又是何物也。她以為:窮者,頂多是不天天做旗袍;苦者,頂多是不天天跳舞;窮苦者,頂多不雇人擦汽車而自己擦之也。這種少女娶到家,當丈夫的只好整天挨打受氣,終於自尊心喪盡,抱頭鼠竄。

  除了對「窮」的誤解,主要的還是虛榮心在作怪,那就是:她不相信她的男朋友會永遠沒有錢。現在固然窮兮兮,而總有一天,錢多如山,足可以堵住父母親友的嘴。試問哪個少女肯承認自己天生的受罪命,死心塌地專找窮到底的丈夫過一輩子也。

  第二次世界大戰初期,美國私生子平空增多,一個私人資助的研究所,調查一年之久,發現一項使道貌岸然者嚇一跳的結論,報告書上曰:不知道什麼緣故,少女們對一些穿著窄窄軍褲,屁股因包得太緊而膨脹的年輕小夥子,簡直是著了迷。每逢有部隊經過和開拔時,軍營附近無法下手,她們就蜂擁到火車站,向那些隊伍已經解散,零亂候車的阿兵哥大飛媚眼,然後就在野地表演一陣,才算罷手。這個報告發表後,迫使美國政府不得不頒佈嚴令,即使在候車時間,隊伍也不准解散,以防小夥子被誘惑得昏了頭。

  這是可以解釋的,基於愛情的自私本質,女孩子即不為了你的錢,一定得為你點啥——或者愛你老實;或者愛你英俊;或者愛你寫得好,天下聞名;或者愛你的官大,到處有人恭維;或者愛你長的小白臉,女人見了都要欲火中燒;或者愛你的學問大,連阿比西尼亞文都精通,而且又會發明原子彈;或者愛你交遊廣,連去舞場都不花錢,總而言之,她一定得為點啥,絕沒有一點啥都不為的愛情。最常見的現象是:她和她心愛的男朋友和心愛的丈夫,並肩而行,她一定有點驕傲之感,她才快樂;如果沒有驕傲之感,則事情就要糟糕。有一天我在街頭遇到一個女學生,介紹其夫與我,是一知名之士焉,我連表敬意曰:「久仰久仰,報上說你最近要去英國講學?」女學生聽大大喜。如果她的丈夫是柏楊先生,我想她介紹時便不可能如此俐落蓋驕傲不起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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