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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洛(4)


  賦曰:

  「餘從京域(洛陽),言歸東藩(封國鄄城在洛陽之東),背伊闕(洛陽南郊關隘),越轘轅(洛陽東南關隘)。經通谷(洛陽南十八裡),陵景山(河南省偃師市南八公里緱氏鎮)。日既西傾,車殆馬煩。爾乃稅駕乎蘅皋,秣駟乎芝田。容與乎陽林,流眄乎洛川。

  於是精移神駭,忽焉思散。俯則未察,仰以殊觀。睹一麗人,於岩之畔。乃援禦者而告之曰:『爾有覿於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豔也。』

  禦者對曰:『臣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則君王(曹植)所見,無乃是乎?其狀若何,臣願聞之。』

  餘告之曰:『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瓖姿豔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於山隅。』

  於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蔭桂旗。攘皓腕於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餘情悅其淑美兮,心振盪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願誠素之先達兮,解玉珮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習禮而明詩。抗瓊珶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為期。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

  於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塗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爾乃眾靈雜遝,命儔嘯侶。或戲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從南湘之二妃,攜漢濱之遊女。歎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揚輕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體迅飛鳧,飄忽若神。淩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於是屏翳收風,川後靜波。馮夷(水神)鳴鼓,女媧(天神)清歌。騰文魚以警乘,鳴玉鸞以偕逝。六龍儼其齊首,載雲車之容裔。鯨鯢踴而夾轂,水禽翔而為衛。

  於是越北沚(北海),過南岡。紆素領,回清陽。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璫。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

  於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遺情想像,顧望懷愁。冀靈體之複形,禦輕舟而上溯。浮長川而忘反,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僕夫而就駕,吾將歸乎東路。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

  攜手上床

  《洛神賦》寫於二二二年,距今一千八百年,古字怪句,深奧艱澀,堆滿了互不相關的形容辭,恐怕沒有幾個人看得懂。

  ——努力反對漢字拼音化的朋友,常捶胸猛號曰:「世界上只有中國人可以看得懂兩千年前的古書呀,英國人能乎哉?法國人能乎哉?」英國人法國人當然不能乎哉,事實上,中國人也不能乎哉,日本人更不能乎哉。貴閣下如果有此項本領,別說其他更古的書啦,就說這篇《洛神賦》吧,你懂得幾句?

  為了普渡眾生——瞧瞧甄洛女士在她情人眼中千嬌百媚的模樣,且冒險譯成白話。可不是說我懂,只是說我膽大如鬥,服務心切,所以,一切以原文為准。曰:

  「我從洛陽,東歸家園。離開伊闕,越過轘轅。道經通穀,翻過景山。太陽已經西下,車馬又疲又煩。暫時停在平坦的草地上休息,使馬匹輕鬆去吃長著芝草的農田。這時樹林一抹斜陽,看到腳下粼粼洛川。霎時間意亂情迷,思緒消散。最初什麼都見不到,稍後發現動人景觀。一位豔麗奪目的女子,站在河上岩石旁邊。驚疑不定,問車夫曰:『你看見什麼啦?她是什麼人,這樣的絕倫美豔?』

  車夫對曰:『我聽說洛川有位女神,名叫宓妃,你所看見的,莫非就是這位神仙?她長得模樣如何?可肯述說一遍?』

  我曰:『她輕盈像受驚的飛鴻,柔軟像天上飛舞的游龍。豐滿像秋天盛開的菊,莊嚴像一棵古老的松。隱隱約約,像薄雲偶爾遮蔽的明月。飄飄搖搖,像大風吹卷下的雪。遠遠看起來,光彩四射,像初升的朝霞。走近仔細欣賞,細膩分明,像芙蓉剛伸出水涯。胖瘦恰到好處,高低更是適度。雙肩下傾,像刀削一樣,小腰身緊緊的和細細的裹束。長長的秀髮披下來,雪白的玉顏,被密密掩住。沒有施一點脂粉,更沒有奇裝異服。頭上高高梳著一個圓髻,雙眉彎彎修長。可愛的紅唇噘著,貝殼般的皓齒微露白光。大眼睛水汪汪的,面龐削瘦得從顴骨下降。風姿綽約,儀態萬千。柔情媚意,小口說話像往外滴蜜。華貴衣裳,人間稱奇。嬌嫩模樣,更使人入迷。走動時衣裳發出悉索聲音,搖擺著名貴的瓊瑤寶玉。戴著翡翠首飾,懸掛著明珠,照亮她纖小的身軀。穿著出遠門的繡花鞋,搖曳著輕俏的裙裾。幽香隨著她漸漸逼近,那細細的腳步,踟躕在山隅。』

  我對車夫的話,剛說到這裡。而她已走到面前,親密的挨到她的玉體。看見她衣襟上繡著彩色的圖案,右臂上覆著錦旗。就在這清爽的水濱,她卷起袖子,露出玉手,蹲在沙上戲弄著水草。我多麼喜歡她的美麗啊,心頭震盪,像小鹿一樣亂跳。卻沒有人代我傳遞心聲啊,只託付給眼前清澈的漣漪。但願這份真情能感動她啊,送給她一個玉珮為記。可是她的品德是何等的高貴啊,既知書而又明禮。

  她也還報我一個玉珮啊,指著河水相許。撫著那仍有餘溫的寶物啊,卻恐怕她只是一時嬉戲。對她的柔情雖然深深感動啊,可是仍免不了忐忑狐疑。我急忙收斂我放肆的念頭啊,想到我一向受的道德教育。然而,她已經察覺到我心情的變化,徘徊彷徨。天空光線閃動,忽然濃陰,忽然又見太陽。她的玉體像白鶴一樣的站在那裡,好像正要振翅飛翔。她腳下的土地發出幽味,每一步都洋溢著芳香。我長長的嘆息著,表達我的愛慕啊,聲音充滿了哀厲淒涼。你是一位神仙,自然和神仙相配鸞凰。你們遊戲在清流,飛翔在河上。有的採取明珠,有的摘取桃漿。像漢水邊無邪的遊女,又像南游的妃子——女英和娥皇。

  恨牛郎星不能過天河啊,讓織女星獨守空房。風輕輕的揚起飄蕩的衣襟啊,她用長袖把它遮住。小身軀好像水鳥,搖動飄忽。輕輕的好像可以在水面上行走,玻璃絲襪卻沾染上塵土。她的舉動柔和得難以捉摸,似乎很危險,卻似乎又很安全。不知道她是前進或是後退,既像是去,又像是還。雙目流轉,玉容光豔。有話要說卻又止住,只聞到氣息幽蘭。婉轉婀娜,使我忘記進餐。

  這時候忽然天際風停,河川浪靜。水神鳴鼓收軍,女媧唱出歌聲。鯉魚跳出水面,鳳鳥發出清鳴。六條龍並出天際,神仙乘的雲車,賓士淩空。巨魚跳躍在雲車兩旁,水禽們護衛著擔任哨警。

  看啊,越過北海,越過南岡。轉過玉頸,回顧哀傷。她微啟朱唇,告訴我怎麼攜手上床。只恨人神是兩個世界,只怨沒有早日相將。舉羅袖掩住眼淚,眼淚卻盈滿眼眶。哀悼我們這次幽會是永訣了啊,轉瞬間各奔異鄉。沒有更多的言語表達我的愛啊,送給一對耳璫。雖住在冥冥中的太虛幻境,卻永遠記著情如長江。

  忽然間不知道身在何處,從雲霄降下一道白光。什麼都不見了,我走下高岡。遺留下的情懷,四顧張望。盼望她再顯現人形,乘小舟逆流而上。在河上樂而不返,相思綿綿,更增難忘。夜漫漫而不能入睡,霜露不斷,直到天亮。教車夫整裝上道,將踏上歸途還鄉。手執攬轡拉馬,不忍就去,湧上無限惆悵。」

  除了這篇賦,甄洛女士還為現代人們留下一部《洛神》電影。然而,往事一一都化雲煙。使我們難忘的不是她的花容月貌,而是她被灌下毒藥時的淒涼感受,悲夫。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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