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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媛(6)


  史立先生的手段是苦刑拷打,可是,一連拷死了幾個人,仍得不到口供。(嗚呼,慘死的是誰家兒女?)他改變戰略,找到被告群中意志最弱的一位——男巫劉吾先生,甜言蜜語兼威迫利誘,告訴他只要他合作,他就可以光光彩彩的出獄回家。史立先生義正詞嚴曰:「你何必把別人的罪行,硬攬到自己頭上?」劉吾先生相信了史立先生的承諾,他開始自誣,而且誣人。史立先生教他承認咒詛皇帝和傅老太婆,而且把責任全部推到馮媛女士身上,劉吾先生一一照辦。

  史立先生一旦掌握劉吾先生的自白書和口供筆錄,就如虎添翼,立於不敗之地,血手開始伸向馮媛女士。第一步,他逮捕馮媛女士的妹妹馮習女士和馮媛女士已寡居的弟媳馮君之女士。

  死於三十年前的愛心

  司法審判,古中國的傳統是口供主義,那就是以自白書和口供筆錄作為主要證據和重要證據,甚至作為唯一證據。蓋中國帝王是太仁慈啦,任何一個人,除非他親口承認犯罪,決不處罰。所以,如何使被告親口承認犯罪,是法官的主要任務。而被告是不可能親口承認犯罪的,尤其是千千萬萬冤獄的被告,縱然想親口承認犯罪,都無法承認。要想被告親口承認犯罪——古謂之「坦承不諱」,今謂之「自動招認」唯一的辦法是苦刑拷打。弄到後來,有些英雄好漢,上了法庭,對犯罪行為一口承當時,法官老爺還左右為難哩。蓋凡是沒有經過苦刑拷打而「坦承不諱」「自動招認」的口供,都被疑心不是真的。必須被打得血肉橫飛,哭叫連天,那口供才可憑信。

  中國傳統的學術和政治思想中,沒有人權思想,更沒有民主思想,只有帝王的權威和官吏的尊嚴。司法審判,遂充滿了黑暗和鮮血淋淋。小民像豬羊一樣被拷打被宰殺,以致民間有「屈死不告狀」的格言。其實,豈止小民也哉,失勢的皇親國戚和高官貴爵,一旦落到「獄吏」之手,遭遇同樣悲慘。讀者老爺必須有這項基本瞭解,然後才能瞭解我們在歷史上所面對的一些血腥場面。

  殺手史立先生,根據劉吾先生的口供,逮捕了馮媛女士妹妹馮習女士和馮媛女士寡居的弟婦馮君之女士。然後教她們「坦承不諱」「自動招認」她們夥同馮媛女士咒詛皇帝和傅老太婆的陰謀。馮習女士被這種指控激起怒火,就在公堂之上,她痛駡史立先生喪盡天良。史立先生一瞧,好呀,你死到臨頭,不哀哀求告,反而咆哮法庭,置法律尊嚴於何地?於是,下令動刑。嗚呼,馮習女士身為封國太后的妹妹,也是金枝玉葉,而今輾轉哀號,死在皮鞭之下。

  史立先生已拷死了幾個人,可是那些人都是小民,他不在乎,如今竟把封國太后的妹妹拷死,這禍可就闖大啦。他不敢再對付馮君之女士,把她還押,然後再施展他的聰明。前已言之,當初隨著張由先生到中山的幾位御醫,並沒有隨著張由先生返回長安。

  於是,史立先生選出其中一位徐遂成先生,在經過一番密談之後,徐遂成先生答應合作,出席法庭,正式作證。請讀者老爺聽聽他的證詞。他閣下曰:「馮習女士跟馮君之女士,曾秘密的拜託我,她們說:『第七任皇帝劉徹老爺有個名醫修先生,醫好皇帝的病,賞賜不過兩千萬。而現在,聽說皇帝劉欣老爺身體不好,你曾經自告奮勇,去給他醫治,即令把病治癒,不過多賞賜幾個錢而已,總不能封侯吧。不如把他毒死,中山王劉箕子就可當皇帝,包管封你一個侯爵。』」

  這一段證詞,繪影繪聲,跟真的一樣。而最惡毒的是,在事理上,也確實有這種可能。當徐遂成先生一口咬定有這樁事時,沒有人敢肯定絕對沒有這樁事,咦,你怎麼知道她們沒說這話呀?口供主義而非證據主義下的刑事案件,賊咬一口,入骨十分。然後最叫座的還是史立先生的表演,他假裝著大吃一驚,表示一萬個不相信。然後,像舞臺上演戲一樣,徐遂成先生指天誓日,搥胸疾首,再加上痛哭流涕,一舉一動,完全競選奧斯卡金像獎姿態,他發誓他說的沒有一個字虛假。

  現在是套牢啦,史立先生堅持「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精神,派人到王宮傳訊馮媛女士當面對質。馮媛女士侃侃而談,悲痛的指斥徐遂成先生的攀誣,把徐遂成先生盤問得有點招架不住。史立先生豈容把證人的偽證拆穿,他施出撒手鐧,冷笑曰:「迷死馮,想當初你身擋野熊,置生死於度外,是何等的英勇,怎麼今天反而怕起死來啦。」

  這一段話像晴天霹靂,使馮媛女士大夢初醒,到這時候,她才明白這不是法律案件,而是政治案件。隱約的,她已看見隱藏在史立先生背後的復仇血手,這不是靠無罪的證據就可以無罪的,法律性的掙扎已無濟於事。於是,她不再作答,站起來立刻返宮(如果法庭不是設在她勢力範圍的中山封國,恐怕當時就扣押矣)。回到王宮後,告訴她左右的人曰:「擋熊救夫,是前任皇帝的事,到現在已三十年矣,怎麼還有人記起?而宮廷秘密,史立又如何在三十年後知道?很顯然的,宮中有人陷害,無人可救。我不死,她不會甘休。」當天晚上,她服下毒藥,拋棄了害病的幼孫,死在禦床之上。

  馮媛女士悲憤自殺,在殺手看起來,又是另一樁罪狀:「畏罪自盡」,更證明她的罪行確鑿。馮媛女士的父親馮參先生,已經很老,這時僅擔任西漢政府的高級顧問(奉朝請)。劉欣先生命他去司法部報到(入詣廷尉),而報到的結果是可預見的。他拒絕接受侮辱,歎曰:「我們兄弟都做到高官,而且身封侯爵,如今竟成了叛逆,死何足惜,只恨地下無顏面對祖先。」舉劍自刎。接著馮君之女士,以及馮習女士的丈夫、兒子,共十七人,有的自殺,有的被綁赴刑場斬首。

  然而,正當傅老太婆和她的搖尾系統,普天同慶之餘,兩位英雄人物仗義挺身,呼喊冤枉。一位是京畿總衛戍司令(司隸校尉)孫寶先生,要求公開重審。傅老太婆火冒三丈,教劉欣先生下令逮捕孫寶——罪狀是為叛逆張目。另一位是皇宮秘書長(尚書令)唐林先生,繼起據理力爭。傅老太婆簡直不相信天下竟有這麼多白癡,她把唐林先生貶到距長安西方一千公里外的邊陲,當敦煌(甘肅省敦煌市)邊界一個名為魚澤地方碉堡的堡長。而張由先生髮奸有功,封為最低級的准侯爵(關內侯),史立先生審判有功,擢升為交通部副部長(中太僕)(他連最低級的准侯爵都沒撈到手,一定大失所望)。

  五年後,劉欣先生死掉。冰山既倒,張由先生和史立先生被充軍到首都長安南方一千五百公里外,蠻荒煙瘴的濱海地區合浦(廣西省合浦縣),就死在那裡。然而,馮媛女士和十七位家族,已不能複生矣。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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