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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媛(5)


  ——「大宗」「小宗」,是宗法制度的主幹,這種入繼大統和入繼大宗問題,一直在古老的中國政府中,被迂腐的儒家門徒,和雄心勃勃的野心家所利用,每次都鬧個天翻地覆。紀元後十一世紀,宋王朝政府有「濮議」之爭;十六世紀,明王朝政府又有「大禮議」之爭,不僅天翻地覆,而且流血的流血,放逐的放逐,使政府陷於分裂。用現代人的眼光,看起來真是無聊,可是,當時的知識份子卻認為有聊得很。

  所以,傅老太婆和丁姬女士在中央政府的地位,成了問題,傅老太婆雄心勃勃,她當然不甘心居於下風。於是,不久就發生火爆場面。有一天,太皇太后王政君女士,在未央宮(西漢王朝最早的冤獄之一——陷害名將韓信先生的地方),大擺筵席,首位當然是王政君,辦事人員就在王政君女士身旁,設下傅老太婆的座位,其次是皇太后趙飛燕女士;至於皇帝劉欣先生的娘丁姬女士,則坐第四把交椅。

  座位剛剛擺好,身為王政君女士的侄兒,宰相兼最高指揮官(大司馬)的王莽先生,前來察看,忽然間大發雷霆,問宮廷筵席總管(內省令)曰:「上面怎麼有兩個座位呀?」宮廷筵席總管曰:「正中的太皇太后,旁邊的是定陶傅太后。」王莽先生跳高曰:「定陶傅太后,只不過一個封國的太后,怎敢跟太皇太后平起平坐?還不把椅子搬開!」宮廷筵席總管只好把椅子搬開,擺到次席的位置。傅老太婆得到消息,氣得渾身發抖。等到大家都已到齊,一再派人前去催請,傅老太婆一概拒絕。宴會不能不進行,但因最重要的角色——皇帝的嫡親祖母沒有出席,這是一個不祥的預兆,所以每人心裡都蒙著一層陰影,雖然強顏裝歡,但仍草草結束。

  這一場席位爭執,導致王莽先生的滾蛋,蓋在祖孫的盛怒下,他不得不提出辭呈。主要的阻礙既去,傅老太婆的尊號和她兒媳丁姬女士的尊號,活像一個變色蜥蜴,隨著權力的變,而跟著也變。最初,傅老太婆被尊為封國的「定陶恭皇太后」,丁姬女士被尊為「定陶恭皇后」。接著去掉「定陶」二字,傅老太婆被尊為中央的「帝太太後」,丁姬女士被尊為「帝太后」。再接著,傅老太婆被尊為「皇太太後」,丁姬女士仍維持原狀。所以紀元前一世紀最後十年——九〇年代後的西漢王朝宮廷,四位太后並立,每位太后盤踞一個皇宮,侍女僕從如雲。

  當然,最當權的是帝太太後傅老太婆。

  這位身為祖母的老太婆,仍把三十年前(前三八)年輕時因「當熊而立」含恨在心的往事,牢牢記住,她要復仇。而就在劉欣先生當皇帝的次年(前六),機會來啦。

  原來劉興先生于劉欣當皇帝的那年(前七),忽然死掉(嗚呼,幸好沒有選上他當皇太子,否則兄弟同時斃命,西漢中央政府的權力陷於真空,不知道會發生啥怪事)。只留下一個患有「肝症」的小侄兒劉箕子。他的肝症不時的發作,發作時手腳痙攣,指甲趾甲,連嘴唇在內,都呈現鐵青顏色。馮媛女士在爭奪皇太子的鬥爭中,吃了敗仗,已受到嚴重的一擊。接著兒子去世,更痛不欲生,想不到唯一尚在繈褓的孫兒,又是這種模樣,既憐又愛,唯恐怕做母親的衛姬女士,沒有育兒經驗,就親自撫養,延攬群醫。

  可是,即令這小娃是一個親王,該治不好仍治不好,等到群醫束手,老祖母只好乞靈巫術。這不能怪她迷信,不要說她是紀元前一世紀的人,即令二十世紀的今天,人們到了無可奈何之時,照樣哀求上蒼——佛教徒哀求菩薩觀音,基督教徒則哀求耶穌上帝。那時候既沒有菩薩觀音,而耶穌先生還沒有降生,所以馮媛女士只好向天上各種鬼神,禱告獻祭。

  在輩份上,劉箕子是劉欣的堂弟,當劉欣先生得到堂弟患病的消息,他下令一位元官員(中郎謁者)張由先生,帶著御醫,前往診治。

  派出殺手

  新皇帝劉欣先生派御醫去給老弟看病,本是善意的,而且充份表現他的手足情深。卻想不到他所派的這位官員張由先生,卻是個問題人物。這問題不是政治上的,而是生理上的,他閣下患著一種精神恍惚症——大概是這種症吧,讀者老爺中如有精神病科大夫,務請從以下發生的怪事上,告訴我們他到底毛病何在?嗚呼,人生的旅途中,一旦被厄運抓住,就會鬼斧神工的陰差陽錯,西漢王朝中央政府的官員,多如恒河細沙,偏偏選中了精神病患者的張由先生,以致引起可怕的冤獄,悲夫。

  張由先生帶著幾位御醫,到了中山(河北省定州市),身為中山太后的馮媛女士,當然盛大招待,醫生遂著手診治。可是,前已言之,劉箕子小娃的痼疾不是短期可以痊癒的,甚至這種痼疾永遠不能痊癒。現代醫學昌明,不知道有沒有辦法,但在紀元前一世紀那個時代,靠著傳統的草藥往肚子裡灌,尤其是劉箕子還是一個嬰兒,用不著請教算命先生,就可知道不會立即見效。

  御醫診治不能立即見效,對馮媛女士而言,倒沒有啥,她瞭解他們是全國最好的醫生。最好的醫生千里迢迢,而又盡了全力,仍治不了病,她不能抱怨什麼。可是,對張由先生,卻是大失所望,早一點把小娃醫好,他才可以早一天返回首都長安(陝西省西安市),或許長安有非常緊要的事等著他,或許他過不慣中山的生活,反正是,不管什麼原因吧,當他發現不能馬上回去,御醫們勢將留下來長期診治的時候,他忽然煩躁起來。情緒上的改變,引起他的瘋病復發,就在旅館裡大叫大鬧,誰也制止不住。然後,他拋下御醫,把鋪蓋一卷,打道返回長安。

  返回長安後,當然要向皇帝覆命,劉欣先生問他小親王的病好了沒有,張由先生回答說還是老樣子。劉欣先生大叫一聲,喝令他滾。張由先生剛滾了出來,劉欣先生派的使臣已尾隨而至,責問他:既然小親王的病沒有痊癒,你為啥先行回來?這一問,把張由先生的瘋病嚇得無影無蹤,他立刻發現,如果他不能把他的行為,解釋得使皇帝老爺滿意,尊頭就要落地。

  嗚呼,事到如今,為了保護自己,只有昧下天良,犧牲別人矣。於是,他告訴使臣曰:「我本應該等到小親王病情穩定後再回來的,可是我發現可怕的陰謀,中山太后馮媛女士,假借著給小親王看病的名義,請了些巫師巫婆,設壇設祭,向上天咒詛皇帝跟傅太后,要他們早死。我身為臣子,怎能忍受這種惡毒的陷害?所以才匆匆趕回,為的是早日向政府報告。嗚呼,蒼天蒼天,天下竟有這種亂臣賊子。」

  劉欣先生並不在意誰在弄神弄鬼,但傅老太婆卻大喜過望,咦,馮媛馮媛,今天你總算栽到我手裡啦。於是指派監察部委員(禦史)丁玄先生前往調查,丁玄先生是帝太后丁姬女士的侄兒,屬於新當權派。在丁玄先生出發前,傅老太婆特別面授機宜,用不著竊聽器,我們就可知道這機宜的內容。

  丁玄先生一到中山(河北省定州市),馬上把馮媛女士的娘家人——馮氏子弟和王宮裡的重要宦官和宮女,一百餘人之多,統統逮捕,關入監牢。每天審訊,十餘天下來,事實證明根本沒有詛咒之事,以致丁玄先生雖奉有密令,卻無法下手。

  傅老太婆等了十餘天沒有消息,她的復仇之心像火燒一樣,不能再等。於是再派宮廷侍從(中謁者)史立先生前往。史立先生是一位殺手,他趕到中山,看見丁玄先生正在愁眉苦臉,不由啞然失笑,暗喜曰:「這是一個美差,只要辦得合傅太后的心,稱傅太后的意,就有封侯爵的可能。你這個傢伙,卻這般愚不可及。犯罪還要證據?笑話,看我的手段。真是富貴逼人,推都推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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