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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平君(4)


  嗟夫,凡是可怕的陰謀,一旦圖窮匕見,便成定局。倒楣的淳于衍女士,只不過為了替丈夫謀一個較好的差事,現在卻一下子跌進謀殺的陷阱,而物件又是皇后。她嚇了一跳之後,勢不能推辭。我們可以確定,她如果推辭的話,絕不可能活著走出大門。在大將軍府撲殺一個卑微的女人,跟撲殺一個老鼠一樣簡單。而她如果假裝答應,等回家後反悔,那後果也沒有差別,霍顯女士會殺之滅口。即令她不顧一切講了出來,誰敢相信這種可以招來殺身滅族之禍的資訊?

  一個人無意中闖進秘密的血腥陰謀,是最大的不幸。而現在,不幸正抓住淳于衍女士,她無法擺脫。

  毒死產房

  淳于衍女士不得不接受殺手的任務,可是她仍有疑慮,曰:「問題是,皇后吃藥,防範嚴密。藥是在很多醫生注視下配成的。吃藥之前,又有人負責先行嘗飲,恐怕無隙可乘?」霍顯女士冷笑曰:「細節方面,要靠你相機行事,只要肯用心,一定會有辦法。而且,即令露出馬腳,也沒關係。大將軍管轄天下,誰敢多嘴?多嘴的都教他吃不了兜著走。明哲保身,古有明訓,誰不知道保身?萬一有不妥當之處,大將軍也會出面,絕對不使你受到連累。你肯不肯幫忙,才是重要關鍵。」嗟夫,萬一出了事情,淳于衍女士只有一身承當,說不牽累她,完全一派屁話。可是,淳于衍女士除了答應外,已沒有選擇餘地。

  淳于衍女士回到家裡,也沒有告訴丈夫。當然這種謀殺皇后的大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即令告訴丈夫,也不可能改變主意。她閣下秘密的把「附子」——毒藥的一種,搗成粉末,縫在衣袋裡,帶進皇宮。

  紀元前七一年正月,許平君女士分娩,生了一個女兒,病也逐漸痊癒,不過生產之後,身體虛弱,仍需要繼續服藥調養。御醫們共同制出一種丸藥,大概不外維他命之類,而就在搓捏成丸時,淳于衍女士乘人不備,——嗚呼,家賊難防,許平君女士豈能料到貼身服侍的特別護士,竟是女殺手耶?淳于衍女士遂神不知鬼不覺的把附子粉末,羼到藥丸裡。附子並不是強烈的毒藥,不過它的藥性火燥,產婦們絕對不能下肚,下肚後雖不會七竅流血而死,但它會使血管急劇硬化。許平君女士吃了之後,藥性發作,感到氣喘,因而問淳于衍女士曰:「我覺得頭部沉重,是不是藥丸裡有什麼?」淳于衍女士曰:「藥丸裡有啥,你可千萬別多心。」

  可是等到御醫駕到,再為皇后診脈時,許平君女士脈已散亂——不規則的跳動,額上冷汗淋淋,霎時間,兩眼一翻,一命歸天。嗚呼,許平君女士于紀元前七四年,十六歲時當皇后。只當了三年,于紀元前七一年被毒死,才十九歲,正是大學堂一二年級女學生的年齡。她是如此的善良、純潔,竟不明不白,死於宮廷鬥爭。後人有詩歎曰——

  贏得三年國母尊,傷心被毒埋冤魂;
  杜南若有遺靈在,好看仇家滅滿門。

  杜南,在杜陵之南。杜陵在陝西省西安市南二十公里,劉詢先生死後,埋葬在此。杜陵之南約五公里,有一較小的陵墓,就是可憐的許平君女士安葬之所,也稱之為少陵。稍西有杜甫先生的舊宅,杜甫先生自稱為「杜陵布衣」「少陵野老」,正是這幕悲劇的見證。

  淳于衍女士毒死了皇后之後,向霍顯女士報命,霍顯女士大喜若狂。漢書上說,霍顯女士不敢馬上給她重謝,恐怕別人起疑心也。可是,西京雜記上卻說,霍顯女士給了她當時最名貴的「葡萄錦」二十四匹,「散花續」二十五匹,「走珠」一串(大概是鑽石項鍊),現款一百萬元(大概能買到一百棟公寓房子),黃金五十公斤(——原文是黃金一百兩,早有人指出「兩」是「斤」之誤矣)。

  然後,霍顯女士又給淳于衍女士蓋了一棟位於首都長安郊區高級住宅區的花園洋房(如果淳于衍女士喜歡熱鬧,可能就在市區買一棟使用電梯而又有中央冷暖氣設備的大廈)。然後,自然而然的「奴婢成群,成了暴發戶。不過,淳于衍女士仍不滿意,常抱怨曰:「我有什麼樣的功勞,卻這樣待我?」

  ——淳于衍女士說了這話沒有,我們不知道。但她有可能這麼炫耀她對霍家的貢獻。不過,假使她夠聰明的話,她應該弄點路費,遠走高飛。蓋結局是可以預見的,霍家垮臺,她免不了一死。霍家一直當權,也絕不會把刀柄交給一個女殺手。史書上對她閣下的下場沒有交代,我們認為她絕逃不脫,連她那個庸碌平凡的丈夫,以及她的兒女,都逃不脫。在下篇霍成君女士的篇幅裡,下毒案發,劉詢先生對霍家反擊時,屠殺了數千家,淳于衍女士一家能單獨無恙乎哉。

  ——許平君女士被毒死的那一年,是紀元前一世紀二〇年代最後一年——紀元前七一年。就在這一年,西方的羅馬帝國,奴隸戰爭結束。奴隸軍潰敗,斯巴達卡斯先生跟他的部屬六千餘人,全部釘死十字架,自羅馬城到阿匹安道上,懸屍數十公里。東西世界,都有悲劇,而西方世界的悲劇,更慘絕人寰。

  沉冤難伸

  毒死皇后的陰謀再隱秘,消息仍然洩漏。洩漏的來源,可能出自霍顯女士之口,為了展示她的法力無邊。也可能出自淳于衍女士之口,她一味的以「功臣」嘴臉出現,用不著哇啦哇啦宣傳,明眼人一瞧就可瞧出她閣下立的是啥功,效的是啥勞。然而,事關殺頭,二人不見得敢亂開黃腔,最可能的是許平君女士死時的悲慘景象。附子,多年生草本,莖葉有毒,許平君女士的口渴和頭痛,以及死後屍體的變化,都顯示重重疑問。皇帝丈夫劉詢雖不在身旁,但侍奉皇后的不僅僅淳于衍女士一人,還有其他的宮女和其他的特別護士,還有聞召而來,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御醫群——他們可是內行。

  於是劉詢先生下令調查,凡有關人員,包括淳于衍女士在內,統統逮捕,投入監獄,當然沒有一個人承認謀殺。消息傳到霍顯女士耳朵,她開始發慌,萬一淳于衍女士和盤托出她的主使人,那可真是滅門的大禍。而事到如此,殺人滅口已來不及,即令來得及,反而更啟人疑竇,可能把亂子鬧得更大,就更遮蓋不住矣。走投無路之餘,她只好把全盤內幕,告訴霍光先生。霍光先生立刻汗流浹背,質問她為啥不先跟他商量。霍顯女士一枝梨花春帶雨,泣曰:「生米已煮成熟飯,懊悔又有啥用。你大權在握,只有趕快想辦法挽救危局,第一件事就是馬上釋放淳於衍。她如果被囚得太久,認為我們不照顧她,抱著同歸於盡的決心,我們霍家就完啦。」

  霍光先生即令再正直無私,也別無他途。假如他自己主動的揭發這場罪行,他的妻子就要首先被處決,而且,恐怕僅死一個妻子還不夠,他的政敵正多,再加上許平君女士的家屬,他沒有把握自己不被牽連在內。他的政敵只要一口咬定他也知情,那就無論如何都分辯不清矣。於是,他晉見劉詢先生,一臉正經兼一臉老實,誠惶誠恐陳詞曰:

  「皇后駕崩,普天之下,同放悲聲。有人造謠說她是被毒死的,顯然別有居心。蓋許平君女士賢德淑慧,誰個不知,怎會有仇家結怨?一定要說她中毒而死,那就等於證實皇后不仁不義,招致橫禍。陛下呀陛下,這豈不是傷害了皇后乎哉。而且那些御醫,又有啥膽量,敢暗下毒手?如今把他們硬生生定罪,也絕非你的忠厚本心。」

  劉詢先生問他的意見,霍光先生乘勢建議曰:「事情既沒有明確的證據,先鬧得天下皆知,不是上策。不如把他們一律釋放,顯示皇恩浩蕩。」

  震于霍光先生的權勢,和一時也找不到跡象——中央政府的官員,還沒有一個人敢跟霍光先生作對。而且,劉詢先生到底年輕,他才二十一歲,剛從卑微的地位爬上高座,不敢十分堅持。所以,只好答應。唯一的行動是,在許平君女士的頭銜上,尊稱為「恭哀皇后」,哀,哀她年輕夭折也。

  ——許平君女士雖貴為皇后,也有冤難伸。這要等到霍氏全族被殺的時候,才附帶著使兇手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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