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皇后之死　|　上頁　下頁

趙鉤弋(4)

劉髆先生是劉徹先生第四個兒子，一場大屠殺下來，他不像他大哥劉據先生那麼被牽連在內，已屬萬幸，更不要說坐皇太子的寶座矣。劉徹先生的第五個兒子劉胥先生，是個莽漢型的花花公子，他喜歡空手跟猛獸——狗熊之類的動物決鬥（西京雜記上說，他在後來的某一次搏鬥中，被抓破胸膛，一命歸陰）。而且，這不過其中一端，其他荒腔走板的怪事，層出不窮，無論老爹劉徹先生和所有大臣，從沒有考慮到他可以繼承帝位。 　　那麼，書歸正傳，現在只剩下趙鉤弋女士生的麼兒劉弗陵啦，而當劉弗陵先生長到五六歲的時候，體型健壯，聲音洪亮，又十分聰明智慧。劉徹先生常誇獎他，說他長得跟老爹一模一樣，愛他奇緊。 　　冷血兇手 　　劉徹先生到現在別無選擇，不過事實上他已選擇定啦，他的皇帝寶座，要由劉弗陵去坐。然而，他考慮到一個問題，那就是他的嬌妻趙鉤弋女士太年輕，而且花容月貌；他一旦死後，她順理成章的就當上合法的皇太后，掌握全國最高權力。不但可能，簡直是可以確定的，她會弄一頂或很多頂綠帽子戴到死去丈夫的頭上，誰都無法干預。然而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孩子還小，不能治理國家，國家大權勢必滑到身為皇太后——事實上不過一個大女孩的少婦之手。呂雉女士的影子在劉徹先生的腦海中不斷浮起，他認為紀元前一〇年代西漢王朝初期的呂姓大批封王，幾乎篡奪了西漢王朝政權的局面，將要重現。 　　一想起他死後的混亂，劉徹先生便汗流浹背，唯一的預防措施，就是幹掉趙鉤弋女士。 　　紀元前一世紀一〇年代前八八年，劉徹先生七十歲，趙鉤弋女士不過二十五六歲。——史書上沒有記載趙鉤弋女士的芳齡，是我們推測如此。蓋今年她的兒子劉弗陵只有七歲，假定她閣下入宮後第二年第三年生產，而她入宮時假定是十七八歲，則今年正開始豐滿，逐漸成熟。她可能想到她的前途如錦，卻不知道宮廷有異民間，她的豐滿和成熟，正是使她橫死的種子。 　　俗不雲乎：「伴君如伴虎」，老虎看起來溫順如羊，可是誰都不知道牠啥時候獸性大發，更不知道啥原因使牠獸性大發。專制帝王也是一樣，因為他的權力使他超越於法律約束和道德規範之外。嗚呼，一個超越法律約束和道德規範之外的人，本身就是一場災禍，而且能把災禍蔓延到別人身上。 　　紀元前八八年那一年，心懷殺機的七十歲老漢劉徹先生，帶著天真爛漫的二十五六歲的嬌妻趙鉤弋女士，前往甘泉宮（陝西省淳化縣西北）避暑。有一天，他抓住了趙鉤弋女士一個小小的錯處——那是什麼錯處，史書上沒有記載，我們也不必追究，一個有權的人要找一個沒有自衛能力人的碴，易如反掌。劉徹先生找到了趙鉤弋女士的碴之後，勃然大怒，而且一怒不可收拾。 　　趙鉤弋女士嚇得渾身發抖，急忙拔下頭上的首飾，這是古時老奶們認罪乞憐的表示，向老漢丈夫下跪磕頭，請求寬恕。劉徹先生理都不理，只告訴身旁的宦官曰：「帶走她。」當宦官們押解著她要下去的時候，像被晴天霹靂擊中了的趙鉤弋女士，霎時間明白她已面臨險境，她回頭向老漢丈夫乞求寬恕，嗚呼，只要他一句話，她就能活下去，她的性命就系於他的一語。可是，老漢卻面色鐵青，一言不發。最後，只淡淡的曰：「快帶走，你不能再活。」 　　趙鉤弋女士被送到皇宮的特別監獄（掖庭獄），班固先生的漢書，說她「有過見譴，憂死。」一個正在盛年的老奶，即令所遇的變故再大，一夜間憂死也絕不可能。而且在語氣上看，彷佛錯都在趙鉤弋女士身上，是她有了過失，受了責備，憂愁了一夜就死啦。這是儒家思想中最使人作嘔的「為尊者諱」典型之一，因殺妻兇手是皇帝的緣故，竟企圖用文字魔術，抹殺真相。 　　趙鉤弋女士是怎麼死的，毒死？絞死？扼死？用土袋悶死？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兩點：第一、她到臨死都不明白她的小小「過失」，怎麼會受到這麼嚴厲的死刑？她在被執行的剎那，恐怕還在盼望，甚至相信，對她萬般恩愛，百依百順的老漢丈夫，一定會回心轉意。第二、她是當天夜間就喪生的，這可以從劉徹先生翻臉的迅速和猛烈推測出來。這不是法律案件，需要調查紀錄。這是政治案件，權力魔杖的喜怒就是證據，而且必須迅速行動，才可以避免忽然間一念之慈，改變了主意。 　　在陳嬌女士和衛子夫女士的案件中，她們自己多少有點過失，或沾點過失的邊。可是，趙鉤弋女士這場冤獄，實在找不到她的過失，她純潔得像一株水仙花，天真得像一個嬰兒。她的實質罪狀不過四項，第一、她太嬌美。第二、她太年輕。第三、她生了兒子。第四、她的兒子又將被立為皇太子。 　　劉徹先生再一次顯示專制帝王的冷血，對他愛入骨髓的年輕妻子，竟下得了毒手。但殘忍的還在於他所採取的手段，為啥不能在趙鉤弋女士睡夢中使她無痛苦的死？而必須張牙舞爪，動用法律，說她犯法犯罪，投到天牢，交由劊子手淩辱？史書上說，趙鉤弋女士死的那天，長安城暴風大作，塵土蔽日，長安居民為這位一代美女的下場，感傷哀悼。 　　劉徹先生也察覺到人們對他的心狠手辣不滿，有一天，他問左右的侍從官曰：「外面對這件事有啥反應？」如果是柏楊先生，准口吐真言曰：「都說你是個禽獸。」然後喀嚓一聲，我的尊脖兩截。侍從官當然不會像我這樣冥頑不靈，婉轉答曰：「人們的困惑是，為啥要立兒子當皇太子時，卻先殺了他娘？」劉徹先生曰：「你們這些蠢貨，懂得個屁？自古以來，國家所以大亂，往往由於君王年幼而他娘年輕（主少母壯），年輕的女主人寡居一室，驕橫淫亂，誰能制她？你不見呂雉女士露的那一手乎哉。」 　　趙鉤弋女士死後的明年——紀元前八六年，劉徹先生正式宣佈立八歲的劉弗陵先生當皇太子。第二天，劉徹先生的罪惡生命，告一結束，翹了辮子。劉弗陵先生接任西漢王朝第八任皇帝。追封老娘為皇太后，發兵二萬人擴建老娘的墳墓雲陵——在甘泉宮（陝西省淳化縣西北）之南。然而，已無法使老娘起死回生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