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皇后之死　|　上頁　下頁
趙鉤弋(3)

　　短短的歡樂化作永別啊，縱然夢中都不能相忘。你不要去轉世投胎，永不回來啊，讓芳魂飄飄，再踏我們的門牆。然而芳魂卻終於散去了啊，回首往事，徒增悲涼。天垂暮而道路又遠啊，辭別你重回皇宮椒房。那落日匆匆西墜，剎那間一抹蒼茫，沉湎懷思，意迷心僵。這份思潮像流水，永嵌在此心中央。難表我的情意，且聽我歌唱——

　　美女四射的豔光，把鮮花都遮蓋住啊。
　　那些心懷嫉妒的人，怎麼能跟你相比啊。
　　正當你小貓般的年齡，卻忽然夭折啊。
　　你哥哥和你兒子，他們都泣涕痛哭啊。
　　那是多麼悲痛，他們的聲音不能停止啊。
　　可是他們聽不到你的應聲，往事已逝去啊。
　　憔悴嘆息，為稚子灑下眼淚啊。
　　隱忍不言，相信我不會忘記恩情啊。
　　善心的人從不發誓，豈肯逼著我承諾啊。
　　你既一去不返，我再告訴你我的心啊。
　　去吧，幽途迢迢，勸你安寢啊。
　　你去的地方有新的住處，已不是故宮啊。
　　嗚呼哀哉，永懷念你的芳魂啊。

　　現在，我們把該賦原文，抄在下面，以便讀者老爺查考：

　　美連娟以修嫮兮，命樔絕而不長。飾新宮以延貯兮，泯不歸乎故鄉。慘鬱鬱其蕪穢兮，隱處幽而懷傷。釋輿馬於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陽。秋風憯以淒淚兮，桂枝落而銷亡。神煢煢以遙思兮，精浮游而出畺。托沉陰以壙久兮，惜蕃華之未央。念窮極之不還兮，惟幼眇之相羊。函荾荴以俟風兮，芳雜襲以彌章。的容與以猗靡兮，縹飄姚虖愈莊。燕淫衍而撫楹兮，連流視而娥揚。

　　既激感而心遂兮，包紅顏而弗明。驩接狎以離別兮，宵寤夢之芒芒。忽遷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飛揚。何靈魂之紛紛兮，哀斐回以躊躇。執路日以遠兮，遂荒忽而辭去。超兮西征，屑兮不見。寖淫敞草，寂兮無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亂曰：佳俠函光，隕朱榮兮。嫉妒闟葺，將安程兮。方時隆盛，年夭傷兮。弟子增欷，洿沫悵兮。悲愁於邑，喧不可止兮。向不虛應，亦雲己兮。嫶妍太息，歎稚子兮。懰栗不言，倚所恃兮。仁者不誓，豈約親兮。既往不來，申以信兮。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下新宮，不復故庭兮。嗚呼哀哉，想魂靈兮。

　　後來，劉徹先生死後，西漢政府追封李女士為孝武皇后，此是後話，不必管他。前已言之，劉徹先生不久就把李女士生的兒子劉髆，封為王爵——昌邑王，封國在山東省金鄉縣西北昌邑鎮。

　　我們對李女士介紹得太多啦，事實上她是最幸運的皇后姬妾之一。既然劉徹先生哀悼已畢，我們也就到此為止。所以介紹李女士，在於介紹她的兒子劉髆。現在，終於等到他閣下以王爵的身份出場。不過他本人並沒有現身，現身的是他的舅父和表姊的公公。

　　太子寶座空懸

　　在親戚關係上，貳師將軍李廣利先生是劉髆的舅父，而宰相劉屈犛先生跟李廣利先生，又是兒女親家——劉屈犛先生的兒子，娶了李廣利先生的女兒。他們最大的希望是，劉髆先生能立為皇太子。

　　紀元前一世紀一〇年代第一年——前九〇年，也就是皇后衛子夫女士和皇太子劉據先生先後懸樑自盡的次年（他們母子死於前九一年）。皇太子寶座的爭奪戰進入高潮。恰好北方的匈奴汗國大軍分兵兩路，一路進攻五原（內蒙古包頭市），一路進攻酒泉（甘肅省酒泉市）。西漢政府派遣李廣利先生前往五原赴援（另外一位侯爵馬通先生，前往酒泉赴援）。當李廣利先生的大軍開拔時，宰相劉屈犛先生送行到渭河橋上。李廣利先生悄悄曰：「老哥，你以宰相的高位，如果能想出辦法使劉髆當上皇太子，就可以永享富貴，再沒有後患。」劉屈犛先生滿口承諾。

　　——從李廣利先生這段話，可看出他對政治行情，毫不瞭解。嗚呼，對小民而言，宰相當然是高位，可是對皇帝而言，宰相不過一粒芝麻。但我們應注意「再沒有後患」一語，劉徹先生在位五十年，殺起人來，六親不認。他所任用的宰相，幾乎都是被殺，甚至全族被殺，每一位宰相都心戰膽驚，不知道明天會發生啥事，劉屈犛先生之企圖教劉髆先生當皇太子，不過希望換外甥主人，保住老命。想不到，更加速他的災禍。

　　其實，即令擁戴成功，劉髆先生現在當了皇太子而將來當了皇帝，劉屈犛先生也不見得准能保住老命，縱是舅父老爺李廣利先生，也同樣不見得准能保住老命。專制帝王差不多都忘恩負義，有天良的不多。等到我們介紹七世紀五〇年代唐王朝王皇后的遭遇時，再加說明。

　　全國最高的文武首長，聯合起來擁戴劉髆先生當皇太子，本屬於「先焚後閱」的高度機密，不可能有第三者知道。然而，竟有第三者知道啦。一個名叫郭穰的宦官，把這件事和盤向劉徹先生端出。而且又說，宰相的夫人，還請了女巫祈神禱鬼，詛咒劉徹先生趕快死掉。前已言之，劉徹先生最怕的就是這玩藝，所以也很恨這玩藝，他聽了後七竅生煙，下令把劉屈犛先生縛到廚車上，拉到東市腰斬。尊貴的宰相夫人和膝下的公子哥兒，則一齊綁到華陽街，砍頭示眾。

　　親家母李廣利夫人自然也牽扯在內，劉徹先生下令逮捕她，囚禁監獄。李廣利先生這時正在五原前線，跟匈奴作戰，接到消息，嚇得手足失措。一位擔任參謀的胡亞夫先生建議曰：「你要是能立大功，還有資格向皇帝贖罪。如果單身回國接受審判，恐怕有去無回，要想再來此地，不可複得矣。」

　　這項分析十分中肯，李廣利先生就揮軍北進，向匈奴發動猛烈攻擊，匈奴軍團西路軍總司令（左大將）戰死，第一親王（左賢王）率軍向後撤退。李廣利先生追擊，想直搗匈奴汗國的首都（王庭）。可是，李廣利夫人被囚，他本人命運朝不保夕的消息，已在軍中傳開，他的參謀長（長史）瞭解他的心情，曰：「你是拿我們的生命，來挽救自己的厄運呀。」跟他的同黨們密謀，打算逮捕李廣利先生，打入囚車，送回長安。嗚呼，如果如此，那比自行回國投案還糟。李廣利先生遂來個措手不及，把參謀長捉住處決。他知道軍心已去，他的權威已不能有所作為，而回去也是一死。左思右想，把心一橫，單身獨馬，竟向匈奴軍團投降。

　　——嗚呼，中國遠征軍總司令向敵人投降，在歷史上是一個笑柄，這是顢頇的政府和一意孤行的帝王所逼出來的，嗟夫。

　　劉徹先生決不會放過李廣利的，因為巫蠱正踩了他的痛腳，但李廣利先生投降匈奴，使劉徹先生的行動更振振有詞，他的反應是，屠殺李氏全族。李女士千種風情和百般恩愛，這時候都付流水，連娘家一個孩童的性命，都不能保護，全被殺光。跟衛子夫女士一樣，李女士為她的家屬帶來無比榮耀，也帶來滅門災難，而榮耀的時間，卻比衛子夫女士短得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