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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施(3)

　　姑蘇台大火三月

　　伍子胥先生之死，是一個悲壯的場面。中國歷史上太多的例證，說明凡是耿耿忠心的愛國人士，卻往往落得「誣以謀反」的結局。鼓兒詞有句曰：「說忠良，道忠良，自古忠良無下場。」嗟夫，這是中國傳統文化有了毛病歟？或是中國政治制度有了毛病歟？我們以為，政治性的冤獄，一定是不良的政治所鑄成，而傳統文化再拚命維護這種不良的政治制度，每一個愛國的中國人，都得面對危險。愛心越重，被「誣以謀反」的可能性也越大。

　　當吳夫差先生派人把寶劍送給伍子胥先生，教他自殺時，伍子胥先生吩咐他的家人曰：「我死之後，要把我的雙眼挖出來，懸掛東門，讓我看到越王國的軍隊入侵。」這話是沉痛的。但是，卻刺激吳夫差先生的獸性更為大發，他下令把伍子胥先生的頭砍下來，放到城樓上，再把伍子胥先生的屍體，投入長江；餘恨不消，又詛咒曰：「日月曬焦你的骨，魚鱉吃掉你的肉。」

　　伍子胥先生死後第二年（前四八二），吳夫差先生果然率軍北上。抵達黃池（河南省封丘縣），這是南方霸權兵力到達北方最北的第一次。在那裡大會各國國君，爭取盟主。當晉國稍微表示猶豫時，吳夫差先生下令他的兵團擂起戰鼓，晉國立即屈服。姑蘇到黃池，航空距離七百公里，急行軍也要二十天左右，而經過二十天之久急行軍的部隊，緊張疲憊交加，根本不能作戰。姒勾踐先生的復仇機會，終於來臨，他動員越王國全國最精銳的軍隊，向吳王國突襲，包圍姑蘇，焚燒姑蘇台，大火一月不熄。

　　——焚燒姑蘇台時，西施女士在哪裡，史書上沒有交代。我們推測，她不可能遷到姑蘇城裡去住，因為沒有那個必要。恐怕她是隨著吳夫差先生遠征，才免去這場災難。

　　吳夫差先生狼狽回軍救援，就在姑蘇城外，他的百戰百勝大軍，第一次崩潰。他只好向姒勾踐求和，姒勾踐先生接受，因為這時候越王國的力量還不夠強大。但形勢已經逆轉，吳越兩國已立於平等地位。距姒勾踐先生兵敗被俘，不過十年。

　　這是吳夫差先生第一次挫敗，嚴格的說，這挫敗不過是一種「勝敗乃兵家常事」的普通挫敗，國家固完整的也，兵源固健在的也。然而，吳夫差先生老矣，昔年教衛士呼喊他不要忘殺祖父之仇的英雄氣概，已經成為過去。在越軍撤退後，他沒有想到振作，反而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以西施女士為首的美女窩中，過一天算一天，苟延殘喘，盼望姒勾踐先生會饒他。問題是，姒勾踐先生當然不會饒他。

　　二〇年代紀元前四七三年，距姑蘇城外第一次挫敗整整十年，距生擒姒勾踐先生整整二十年。越王國發動全面總攻擊，吳軍覆沒，姑蘇陷落。吳夫差先生逃到陽山（江蘇省蘇州市西北萬安山），越軍海水般的把陽山團團圍住，三軍總司令文種先生宣佈吳夫差先生的六大罪狀：「一曰：殺忠臣伍子胥。二曰：殺諫臣公孫聖（柏老按：我們沒有介紹他）。三曰：伯嚭是個奸猾的馬屁精，卻重用他。四曰：齊晉兩國無罪，數興撻伐。五曰：吳越兩國接壤，應和平共存。卻數度攻打越王國。六曰：越王國殺掉吳王國的國王，不知報仇，反而縱敵遺患。」

　　吳夫差先生看到這些罪狀，不知不覺流下眼淚。無可奈何，他請求越王國仿效二十年前的故事，准許吳王國降為越王國的尾巴國。姒勾踐先生答覆曰：「從前天老爺把越王國賜給你，你不接受。現在天老爺把吳王國賜給我，我不敢拒絕。」並且派人在陣前大喊曰：「人間沒有萬歲的帝王，總有一死，何必等到我們砍掉你的頭乎哉？」吳夫差先生面無人色，只好拔劍抹脖子。臨死時，對他的侍衛曰：「如果死者有知，我無面目見伍子胥於地下，請用布把我的臉蓋住。」

　　吳夫差先生完蛋，吳王國也完蛋，立國一百六十五年。

　　姒勾踐先生以征服者的姿態，進入姑蘇，這跟二十年前蓬頭垢面，以囚犯的身份，含羞帶愧進入姑蘇，回想起來，好像一場噩夢。吳王國那些文武百官，一個個向他們過去的階下囚朝拜，那位可敬的伯嚭先生也在其中，而且露著得意的顏色，好像是在說，嗨，要不是俺從中掩護你，把伍子胥先生當做叛徒剷除，你能有今天呀。想不到姒勾踐先生的想法卻恰恰相反，他對伯嚭先生板起面孔，曰：「閣下是吳王國的宰相，你的國王在陽山，怎麼不去找他？」伯嚭先生這才發現不妙，然而已來不及矣，姒勾踐先生教力士把伯嚭先生幹掉，屠滅他的全家，曰：「我這是報答伍子胥的忠心。」

　　最後，姒勾踐先生面對著他親自派遣的西施女士。對西施女士的處理，史書上有三種說法。

　　三種說法

　　有幾位讀者老爺對吳夫差先生之死，希望知道他安葬何處，一代英雄，尤其是沾西施女士的光，總應有許多佳話。嗚呼，吳夫差先生固是一代英雄，可惜只是半截英雄。柏楊先生年輕念學堂時，有一位女生，大家上尊號曰「半截美人」，蓋面目姣好，胸脯高聳，連柳下惠先生見啦，都得心跳。可是腰部以下，無足觀焉，小腹鼓鼓膨脹，而腿則籮筐，即令立正姿勢，兩膝之間，幾乎仍可鑽過一隻大象。

　　吳夫差先生有他的英雄事蹟，復仇之戰，驚天地而泣鬼神。保留越王國，釋放姒勾踐，也是領袖人物的偉大氣度。身旁美女成群，時代使然，貴閣下如果也幹頭目，恐怕美女更多。為美女們弄些花樣，也屬人之常情。然而，魔鬼既然選中了他要毀滅他，他的英雄生涯在攻打齊國時，已走完了前半截。後半截忽然尾大起來，對自己的英明，沾沾自喜，順耳朵的話越來越喜歡聽，不順耳朵的話越聽越「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賣國賊伯嚭先生成了忠貞心腹，愛國心切的伍子胥先生反而成了叛徒。到了下半截，吳夫差先生已不是英雄，而是狗熊矣。英雄氣度恢宏，神采煥發；狗熊則整天埋著頭氣呼呼兼呼呼氣，理智全失。

　　我們對半截英雄的敬意，也只有半截。所以他葬身何處，沒有強調。同時史書上記載不一，有的說他葬在江蘇省蘇州市城南二十八公里，濱近太湖的卑猶位亭，「卑猶位」三字甚怪，好像大日本帝國的地名。有的說他就葬在他閣下抹脖子的陽山（江蘇省蘇州市西北萬安山）。不管葬在哪裡吧，對他葬時的盛典，報導卻是一致的。姒勾踐先生已不把吳夫差先生當做國王，他下令用埋葬「侯爵」的禮埋葬他，教越王國的戰士，每人掬一把土堆到他屍體上（也可能堆到他棺材上），霎時間就成為一個大塚。不過對吳夫差先生三個金枝玉葉的兒子，可沒有放鬆，而把他們放逐到龍尾山。龍尾山在哪裡？沒有定論，江蘇省婺源縣東北五十公里，有一座龍尾山，是不是該處，就不知之矣。

　　這些故國勝跡，自是騷人墨客吟詠的好題材，讀起來颯颯生風，倍增悵惆。

　　張羽先生詩曰：
　　荒台獨上故城西，輦路淒涼草木悲。
　　廢墓已無金虎臥，壞牆時最夜烏啼。
　　采香徑斷束麋鹿，響屧廊空變黍離。
　　欣吊伍員何處去，淡煙斜月不堪題。

　　楊誠齋先生詩曰：
　　插天四塔雲中身，隔水諸峰雪後新；
　　道是遠瞻三百里，如何不見六千人。

　　胡曾先生詩曰：
　　吳王恃霸逞雄才，貪向姑蘇醉綠醅；
　　不覺錢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來。

　　薩都剌先生詩曰：
　　閭門楊柳自春風，水殿幽花泣露紅；
　　飛絮年年滿城郭，行人不見館娃宮。

　　吳夫差先生已矣，館娃宮早已不存片瓦。只西施女士的下場，卻在歷史上成為千古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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