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褒姒(2)

　　褒姒女士雖然大獲全勝，可是她卻不笑——可能是很少笑。姬宮涅先生千方百計使她笑，她就是不笑。我們實在弄不懂她閣下為啥不笑？依人之常情看來，她沒有不高興的理由，假如一定要亂猜的話，豈是她嫌她那國王丈夫跟柏楊先生一樣，是個糟老頭乎。反正不管怎麼吧，她越不笑，姬宮涅先生越想逗她笑，於是天下最愚不可及的奇計，應運而生。擠走反調份子趙叔帶有功的虢石父先生，獻策曰：「從前西方蠻族強盛，時常侵犯首都，為了防備他們突襲，曾經設置了烽火臺二十余路，一旦有警，燃火燒煙，直沖霄漢，附近封國，就會起兵來救。多少年來，天下太平，從沒有用過。我建議你跟王后前往驪山，然後舉起烽火，一定大軍雲集，等他們來啦，卻撲了個空，玩弄玩弄那些國君，王后必定欣賞。」

　　姬宮涅先生拍案叫絕，認為虢石父先生為主分憂，乃天下第一等忠良，而此計也是天下第一等妙計。就帶著褒姒女士，擺駕到了驪山。驪山，在鎬京（陝西省西安市西鎬京鎮）東方約三十公里。

　　驪山烽火

　　姬宮涅先生跟褒姒女士，到了驪山，當天晚上，舉行盛大宴會，然後，下令燃燒烽火。鄭國國君姬友，那時正擔任三軍總司令，得到消息，嚇得魂飛天外（任何正常人都會魂飛天外），慌慌張張跑到行宮，警告曰：「烽火是軍國大事，在緊急時才能使用。現在無緣無故燃燒，對封國國君是一種戲弄。而且，以後萬一有緊急情況，他們不再相信，怎麼能征得起來兵也。」

　　暴君最厭惡別人有獨立的思考——跟他不同的思考。姬宮涅先生沉下禦臉，吼曰：「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有啥情況可緊張的？又有啥兵可征的？你說了一大堆偏激的話，是何居心？俺跟迷死褒閑極無聊，玩玩烽火，開開封國的小玩笑，你竟大驚小怪，危言聳聽，挑撥人民感情。」帽子既如此的巨而且大，姬友先生只好閉嘴。

　　——烽火臺，是上古時代的人造通信衛星，專門傳遞軍事上緊急情況。從首都作放射形狀，分別通往邊疆或各封國，每隔十公里或十五公里，建築一個高大的碉堡。碉堡上除了有兵老爺日夜二十四小時輪班眺望外，還儲備木柴和狼糞。夜間燃起木柴，謂之烽火；白天燃起狼糞，謂之狼煙——為啥不用其他的燃料而獨用狼糞？據說，狼糞的煙，比較有凝聚力，直沖天際，不容易被風吹散。如果敵人攻擊邊界，邊界立刻燃起烽火狼煙，消息會很快的傳達到首都，就可以發兵赴援。如果首都有難，各封國也立刻可以得到消息，發兵勤王。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烽火的重要性，絕不可以亂搞，只有姬宮涅這位老混蛋，認為偶爾亂搞一次沒有關係，偏偏老混蛋又有這種「想怎麼亂搞就可以怎麼亂搞」的權柄，事情就不可收拾。歡宴到深夜時，姬宮涅先生下令燃燒烽火。那真是電影大銀幕上的奇觀，剎那間，火焰直沖星斗，像無數逃命的巨鯨一樣，不斷的一股一股噴出火柱，向黑暗的遠處，奔騰而去。王畿附近的一些封國國君們，從夢中驚醒，以為鎬京已被蠻族包圍，國王老命，危在旦夕，立即集合軍隊，率領馳援。姬宮涅先生和褒姒女士，則居高臨下，準備欣賞這場自以為使人出醜的偉大節目。

　　黎明時分，那些身披重甲，汗出如漿，銜枚疾進的勤王之師，從四面八方，紛紛進入視界，不久就抵達驪山腳下。封國的部隊雖然經過一夜的急行軍，仍精神抖擻，臉上呈現著即將獻身國王，為國戰死的忠義顏色。可是，他們看不到敵人的影蹤，也聽不到嘶殺的聲音。只看到燈火齊明，聽到樂聲悠揚，不禁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姬宮涅先生對這種奇觀，大為滿意，派人宣佈曰：「謝謝各位，根本沒有什麼外寇，我只不過用烽火消遣解悶罷啦，請你們原路回去，等候政府賞賜。」

　　那些勤王的國君和勤王的戰士，好不容易才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後，是不是開了國罵省罵家鄉罵，我們不知道。只知道他們只好大眼瞪小眼，自認倒楣，偃旗息鼓，狼狽撤退。褒姒女士一一看到眼裡，不禁嫣然一笑，這一笑使她更加美如天仙，姬宮涅先生渾身發麻曰：「親愛的，你這一笑，百媚俱生。」然後歸功於虢石父先生，賞他黃金一千兩。

　　——中國俗語：「千金買笑」，有人說典出於此。柏楊先生以為不然，蓋這錢不是給女主角的，也不是給女主角經理人的也。一定說代價的話，那代價可大啦，一千兩黃金連邊都沾不上。

　　就在褒姒女士百媚俱生的時候，姬宮涅先生覺得有向美麗絕倫的年輕妻子，再度獻媚的必要。紀元前八世紀二〇年代最後一年（前七七一），他閣下下令給申國國君，教他把廢掉的太子姬宜臼先生殺掉。申國國君不肯殺自己的外孫，立即寫了一封激烈的抗議書曰：「從前夏王朝元首姒履癸寵施妹喜，結果夏王朝滅亡。商王朝元首子受辛寵蘇妲己，結果商王朝滅亡。而今你又寵褒姒，廢嫡立庶，既沒有夫妻之情，更沒有父子之情。請馬上收回命令，免得也歸滅亡。」姬宮涅先生還沒有看完，就氣得哇哇亂叫，大跳其高。他的反應迅速而強烈，下令撤銷申國國君的爵位，同時撤銷申國的封國，並且集結軍隊，準備討伐。

　　申國國君知道單獨不能抵抗中央政府的攻擊，就跟鎬京附近的蠻族——犬戎部落酋長結盟。在死亡的壓力下，人民的生命財產遂成了一種賄賂，申國國君向犬戎酋長保證，申國國君只為外孫奪取王位，至於鎬京所有的金銀財寶，包括政府的和民間的；以及可以供奴隸的青年，和可以供淫樂的年輕婦女，全歸犬戎。犬戎酋長真是運氣來了山都擋不住，對這天大的好消息，興奮得要翻觔鬥。於是，一萬五千人的強大兵團，向鎬京發動閃電攻擊。申國的軍隊也跟著向鎬京進發。

　　也是狼來了

　　申國與犬戎部落聯合兵團，在發動攻擊時，身為周王朝第十二任國王的姬宮涅先生並不在意，三百餘年合法的正統政府，豈在乎一個小小封國叛變，更不在乎一個小小蠻族部落的蠢動。等到犬戎兵團抵達鎬京（陝西省西安市西鎬京鎮）城下，他仍安如泰山，蓋他手中有他的王牌——烽火，只要烽火一舉，立刻就大軍雲集，他深信宣傳家所形容的：「王師所至，有征無戰。」掃蕩群醜，易如反掌。於是他下令「舉烽」，霎時間，烽火狼煙，直沖雲霄。嗚呼，這正應驗了伊索寓言上「狼來了」的故事，牧童第一次喊「狼來了」，大家飛賓士救，他笑大家傻瓜。姬宮涅先生雖然大權在握，也頗年高。但有大權不一定就有大智慧，年高更不一定老謀深算，他做出的竟是只有寓言裡牧童才做出的奇事。結果很簡單，那些封國的國君一想，好老頭，你又為了褒姒那婆娘，戲弄俺呀，去你媽的。

　　救兵不至，姬宮涅先生才慌了手腳。最初他還仗恃鎬京的城牆，可是申國潛伏在鎬京的內應，打開城門，犬戎兵團一擁而入。他閣下魂不附體，趕忙帶著褒姒女士，跳上國王專用的輦車——怪哉的是，逃命的節骨眼上，他連馬都不肯騎（也或許他端架子，拒絕騎）。在三軍總司令姬友先生的保護之下，率領少數還繼續效忠的御林軍，向驪山逃命。他最終的目的地，可能是遠在東方的陪都洛陽。

　　姬宮涅先生的運氣，最初還好，總算殺開一條血路，到了驪山腳下，正打算在行宮歇歇腳，犬戎的追兵已到，姬友先生戰死，其他的一律被生擒活捉。犬戎酋長一瞧姬宮涅先生的打扮，就知道他是國王。平常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現在又渾身發抖，不當人子，越看越有氣，大刀一揮，禦頭落地，可憐一個昏庸的傢伙，不明不白的了賬。犬戎酋長再一瞧褒姒女士，長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雖然嚇得面無人色，反而更使她顯得楚楚可憐。

　　酋長老爺生長蠻荒，哪裡見過這樣天仙化人，立刻就魂不守舍，把她帶回他的營帳之中。從此，褒姒女士就下落不明。帶回營帳之中發生了什麼事，那是可以想像的。但在犬戎部落撤退之後，她的遭遇，就沒有人可以想像矣。她是第一個落到蠻族之手的中國王后，無論如何，即令她能得到犬戎酋長的繼續寵愛，在那高山萬重，岩穴茅屋中過日子，物質缺乏，和精神苦悶——不知道她是不是仍然不笑？都不是往日鎬京榮華矣。

　　——然而，另有一種說法，大概是不忍心她淪落到野人之手的朋友傳出來的。說申國國君對犬戎部落的姦淫燒殺，既悔又痛，秘密聯絡了四個封國的國君：晉國國君姬仇、衛國國君姬和、秦國國君嬴開、鄭國國君姬掘突。裡應外合，把犬戎部落打得落花流水，狼狽而逃，顧不得攜帶褒姒女士啦。而褒姒女士發現申國國君不會饒了她，乃自縊而死，大概是上了吊。此乃紀元前八世紀二〇年代前七七一年之事也，後人有詩歎曰：

　　多方圖笑掖廷中，烽火光搖粉黛紅；
　　自絕諸侯猶自可，忍教國脈喪犬戎。

　　褒姒女士就這樣在歷史上消失。她的遭遇，使我們嘆息。但她的不笑，太過於離奇，姬宮涅先生為了她的不笑而大燃烽火，尤其離奇得發怪。如果二十世紀有一個超級強國的元首，為了使一個女人高興，竟試發一次核子來襲的警報，把全國搞了個人仰馬翻，恐怕打死你你也不會相信。然而，歷史上卻真的出現過一次，我們還能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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