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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


  臺灣寶島上,只有兩個人認識侯仰民先生,一位是我柏老,一位是楊納福。我跟楊納福先生小學堂時同班同學,可是楊納福先生來台之後,官拜將軍之職,身統大軍,威風凜凜,而柏楊先生卻猛爬格紙,只會招災引禍。楊納福先生從小循規蹈矩,不知體罰為何物,而柏楊先生幾乎是天天挨板子,哭叫之聲,使全班垂涎。

  我老人家從小就喜歡算術,小學堂三年級時,女教習在黑板上出了一個題目,誰都不會,只有我老人家會,教習就把她手裡用的粉筆作為獎賞,使我對算術更興趣高昂。想不到五年級時,侯仰民先生——就是天天向我下毒手的元兇——擔任我們的級任兼教算術,於是噩運來臨。偶爾一次,我算錯了一題,他閣下就把我叫到講臺之上,狠狠打了五下手心,把我對算術的興趣,打得無影無蹤。而這「五下」也就成為挨打國憲法,每次一律五下。因為每天都有算術,每有算術,都要繳一次習題,每次習題,我准有錯,他閣下在「都是為你好」的招牌之下,名正言順兼理直氣壯地,每天都大動干戈。

  我也曾力爭上游,可是,他閣下的板子太厲害啦,使我對算術由恐懼而厭惡,成了惡性循環——我越不會,他越打;他越打,我越不會。除了長期保持雙手紅仲半寸的世界紀錄外,到了今天,連九九乘法表都背不熟。偏偏各級學堂入學考試,都是非考算術不可的,算術的魔爪抓住我終身不放。我不但在功課上力爭上游,被侯仰民先生打得走投無路之後,也曾想盡方法,討他的歡心。有一次,他練習籃球,一連投進兩籃,我揀到球,不敢自己去投,可憐巴巴地再傳給他,餡笑曰:「請投進第三個呀。」這句話不知道犯了他哪條筋,他翻臉曰:「你怎麼敢侮辱老師?跟我來。」

  我像一隻待宰的小羊,渾身哆嗦地跟著到了他寢室。他一面輕鬆瀟灑地玩弄那個可怕的板子,一面斜眼問曰:「你說,打你幾板?」我心裡淒涼地喊,最好不要打,但我不敢出口,又想討饒,也一時磨不開。可是他閣下一直追問,我只好回答,猝然曰:「隨便。」我的意思只是請他閣下定奪,可是他立刻暴跳如雷,喝曰:「我就是打你這個『隨便』。」這次卻沒有按照憲法行事,他的板子照我手上、背上、腰上、屁股上,飛舞而下,最後,我只好雙手抱頭,蹲在牆角哀號。

  那時,柏老才十三四歲,童心中就立下血誓,我要報復。可惜,我沒有報復得成,並不是我寬恕了他,而是當我四年後考進高級中學堂,人強馬壯,回鄉找他比武的時候,他閣下已翹了辮子,不禁興起伍子胥先生聽到楚王羋棄疾先生翹了辮子時,那種失望之歎。去年(一九八〇)年底,楊納福先生還問我曰:「如果侯仰民還活著,你會不會對他動粗?」我曰:「從前會,現在當然不會,一拳下去,准吃人命官司。」他曰:「那麼,你不恨他啦?」咦,這算啥話?我豈止恨他,而且恨他入骨,我雖不動粗,但我會唾他的臉。

  嗚呼,體罰固然使一人個身體受到創傷,施行體罰時那副兇惡的嘴臉,更使一個人心理受到創傷——是一種鮮血淋淋,永難癒合的創傷,它可能改變一個人的性格,或改變一個人的人生方向。對於侯仰民先生,我老人家本業應該作聖人狀,宣稱我已原諒了他的,一則是他早已完蛋啦,二則是我正好趁水和泥,使聰明才智之士瞧瞧我真是溫柔敦厚呀。何況侯仰民先生那時剛剛初級師範學堂畢業(初中程度),年紀也不過二十一二歲,還是一個未成熟的大孩子。可是,我不原諒他,每一想起他攢眉怒目,情斷義絕的青面獠牙,三百六十五日如一日地,毆打一個哀哀無告的窮苦孤兒,我就咬牙切齒。

  就在柏楊先生咬牙切齒之際,忽然傳出一連串奇聞。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堂接受臺北市政府教育局的委託,調查大家對體罰的意見,提出報告說,百分之九十一的教習,百分之八十五的家長,及百分之八十的學生,都認為只要不造成傷害,適當的處罰是應該的。這個調查表示,開揍的和挨揍的,跟赤壁之戰周瑜和黃蓋一樣,兩情相悅,一方面願打,一方面願挨。中國心理學會和中國心理測驗學會的聯合年會上,也提出討論,與會的若干侯仰民型的朋友,在學院派魔術名詞的雲霧中,要求把現代課堂,恢復成為古代刑堂。而身為臺灣省政府主席的林洋港先生,跟柏楊先生的命運恰恰相反,在臺灣省議會中,現身說法,說他小時候讀書,就是因為教習把他打得哭爹叫娘,他才獲益良多。國立陽明醫學院教習劉家煜先生,還要建議教育部,認為教習對學生,可以作適當的幹活。

  最精彩的還是臺北《自立晚報》記者楊淑慧女士的一篇特稿,標題是:「愛心乎?體罰乎?運用得當最為重要。只要避免學子誤入歧途,教育當局何需硬性規定。」文中有一段留芳千古的話,她報導曰:「據瞭解,臺北市某著名國民中學一位男老師,他的『教鞭』和『教學』同樣有名。上課的第一天即在教室中安置好藤條(柏老曰:好一個大刑伺候的場景),然後和學生約法三章,每次考試距離標準成績幾分,就打幾下。結果,這位老師的班級,成績總是特別好(柏老按:也就是升學率高)。他的大名全校響叮噹(柏老按:他如果在講臺上擺上銅鍘,大名叮噹得恐怕能響到倫敦),學生都期望讓他教(柏老按:這得作一個科學調查才算數,不能用文學的筆法)。許多畢業後的學生懷念的竟是『排隊打手心』(柏老曰:剛考上聯考的老爺老奶,還可能有此一念。以後下去,恐怕不見得),足見實施體罰與否並不重要(柏老按:在該響叮噹的教習看,恐怕是實施體罰十分重要),重要的是體罰所帶來的意義。」

  這段文章是醬缸文化的特有產品,遠在一〇六八年宋王朝,這種產品就已經上市。當時皇帝小子上課聽教習講書,是坐著的,教習卻像跟班的一樣站在一旁。宰相兼皇家教習王安石先生尊師重道,建議應該也賜給教習一個座位。消息傳出,醬缸立刻冒泡,大臣之一的醬缸明人物呂誨先生,好像誰踩了他尾巴似的嚎叫起來,提出殺氣騰騰的彈劾,曰:「王安石竟然妄想坐著講書,犧牲皇帝的尊嚴,以顯示教師的尊嚴,既不知道上下之和,也不知道君臣之份。」

  嗚呼,古之時也,有些教習以站著伺候為榮,今之時也,有些學生以「排隊打手心」為榮。記得一九一〇年,中華民國建立之初,一個遺老爬到縣衙門前,露出雪白可敬的屁股,教他的家人打了一頓板子,蟾後如釋重負曰:「痛快痛快,久未嘗到這種滋味矣。」這比打手心的含義,就又進一層。

  百思難解的是,奴性在中國何以不斷根乎哉?中國文化中最殘酷的幾項傳統,其中給女人纏小腳、閹割男人和體罰,都已被革掉了命。教育部嚴禁體罰,是它所作的少數正確決定之一。想不到在二十世紀八〇年代,竟面臨挑戰。問題是,羞辱就是羞辱,只有奴性深入腦髓的人,才會身懷絕技,把羞憤硬當成榮耀。有候仰民這樣的人不足奇,有呂誨這樣的人,有甘於「排隊打手心」這樣的人,才是中華民族的真正危機。如果這等羞辱竟能變成榮耀,則世界上根本沒有榮耀矣。被羞辱而又其樂陶陶,如果不是麻木不仁,就是故意打馬虎眼,包藏禍心,再不然,准是天生的奴才或奴才胚。

  主張體罰的朋友,強調只要有愛心就行。嗚呼,愛心,愛心,天下多少罪行,都披著愛心的美麗畫皮。父母為女兒纏小腳,為了她將來好嫁人,是愛心。「君父」把小民打得皮破血流,為了「刑斯無刑」,也是愛心。試問一聲,教習對學生,一板子是愛心,十板子是不是愛心?如果把侯仰民先生從墳墓里弄出來,包管他會堅持他出於愛心。報上說,教習把學生三個耳光打出腦震盪,他同樣也會堅持他是出於愛心。分際如何劃分?內涵又如何衡量?愛的教育中絕對沒有「修理學」鏡頭。至於「適當」,啥叫適當?誰定標準?去鑒定?又用啥鑒定?「只要不造成傷害」,事實上,任何體罰都造成傷害。好比說,只要不造成傷害,就可把手伸到火爐裡,這話比輪胎漏氣的聲音還沒有意義。任何人在開揍時,都要先行肌肉扭曲,目眥懼裂。而這種邪惡的神情和眼中冒出的凶光,還沒有動手,就已造成傷害矣,再加上所展示的絕對權威的感情蹂躪,像教孩子自動伸手待打,那根本沒有愛,只有恨——雙方面互恨,因為那是一種人格上的淩辱。

  一旦學生們對「排隊打手心」都不在乎,羞恥心便蕩然無存,體罰也失去被認為「好」的一面的意義。考試有標準答案,不合規格的就要受到暴力鎮壓,孩子們的自尊、靈性和最可貴的想像力,恐怕全部斲喪。至於有百分之二十九的教習,因為教育部嚴禁體罰,就「心灰意冷,不管教學生」,一個從事教育工作的文化人,如果不准他施展把學生打得鬼哭神號的手段,就束手無策,怠工棄守,教育部應請他們捲舖蓋走路,介紹去賭場當保鏢。

  柏楊先生沒有力量反對百分之九十一,百分之八十五,以及百分之八十,但我老人家可要向那些不甘受辱的學生老爺,提個秘密建議:如果打到你頭上,你雖不能起而抗暴,但你應該跟柏楊先生對侯仰民先生一樣,記恨在心,來一個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有些好戰分子的教習,可能發狠曰:「我就是打啦,十年後見。」對這種地頭蛇,你就應該更永矢不忘,給他來一個真的十年後見。

  然而,這並不是柏老的主要意思,主要的意思是,這次調查結果,願打的跟願挨打的,所占比率竟如此之高,使人沮喪。夫教育的目的在培養人性的尊嚴和榮譽,而今大家居然有志一同,都醉心於摧毀人性的尊嚴和榮譽,可說是教育界二十世紀八〇年代十大醜聞之一。說明醬缸的深而且濃,即令政府出面幫助,有些人仍難自拔。也說明我們教育畸形發展,已到了倒行逆施的地步。越來越毛骨悚然,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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