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蕩秋千的兩個極端


  眼科醫生改進

  眼科醫生的設備,是一件小事。問題是,大事小事,骨肉相連,一顆核子彈擊中了紐約,固是大事,可是一下子把貴閣下的眼睛醫瞎啦,站在你和你家人的立場,事也小不到哪裡去。「大事」乃「小事」的累積,有些醬缸產物,動不動就祭出「那是小事呀」的法寶,用來掩飾包在薄紙裡的罪惡,誘人忽略所謂大事的敗壞。孔丘先生曰:「德之賊也」,正是此輩。

  柏楊先生希望眼科醫生都用紙巾和特製的水龍頭,不是為了我自己的利益,我已受過過啦,受一次害,學一次乖,以後不會再蹈覆轍。而且閉口無言,既可明哲保身,等到別人火眼金睛時,又可在一旁拍巴掌欣賞小事,豈不是亦一樂也。所以猛嚷,只是為了後來居上病朋友的利益,也為了醫生老爺的利益。蓋使我隆重染上結膜炎的那家眼科診所,在我猛嚷之後,劍已屢及,已作徹底改進,首先採用紙巾,接著破土興工,改裝禦腿開關水龍頭,而今門庭照樣若市。

  柏楊先生最近又發現一件「小事」,這小事出在塑膠針頭上。我老人家年邁力衰,總是不時地來個百病叢生,前些時閃了尊腰,到附近一家診所求醫,醫生老爺開了針藥。當時有一排塑膠針頭放在藥架上,護士小姐卻去消毒箱裡撈了一個鐵針頭。我提醒她要用塑膠針頭,她冷笑曰:「還不是一樣!」這才是怪啦,那當然不一樣,如果一樣,要塑膠針頭幹啥?蓋普通的滾水沸點,像肝炎肝癌之類的細菌,都殺不了也。有些朋友本來沒有肝病的,只因注射過多,竟染上肝病,哀哉。洋大人所以發明塑膠針頭,用一次就扔掉,就是為了防止這種可怕的傳染,怎麼會「一樣」乎哉。護士小姐被我一吼,悻悻然換上塑膠針頭,大概於心不甘,一針下去,痛得我一聲慘叫,可敬的屁股仲了一個大包,三天不消。

  ——吾友張雪菌女士,有一位長期的打針男護士,專門去她貴府注射,已二十年矣。去年(一九七九)張女士中風,半身不遂,臥病在床,注射就更頻繁。她是自備塑膠針頭的,有一天,忽然發現該男士竟然把它悄悄藏起,而用他自己帶的鐵針頭,不禁大駭,立即驅逐出境,一刀兩斷。報上也刊登過這類消息,某些診所把扔到垃圾箱裡用過的塑膠針頭,揀出來洗洗煮煮,重新使用。一個塑膠針頭,能值幾錢銀子,值得下此毒手?

  ——拜託讀者老爺注意,貴閣下如果面臨注射危機,請先觀察是不是用的嶄新塑膠針頭,如果不是,還是老辦法,扭頭就跑。針筒裡的藥,不必要啦,留給護士小姐自己打吧。

  斑馬線安如泰山

  斑馬線不僅僅是人行道而已,在機械文明突飛猛進的時代,它更代表人性的尊嚴。有些駕駛朋友,一坐上汽車,就自以為高過行人一等,這是一個人性墮落的死結,只有法律強有力的處罰,才能解開。

  守法精神,建立在公正的法律和公正的處罰上。儒家系統的禮讓教條,不能單獨存在。如果仍堅持德治第一,法治第二,那才是中華民族的罪人,不但害人,而且害國——交通混亂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榜樣。司機先生之橫衝直撞,靠禮讓去說服,再過五千年仍是老樣,甚至變本加厲。舉目四顧,數不盡的車輛闖紅燈,數不盡的車輛不左右轉而占住左右轉的車道,數不盡的車輛在飛快超車,都沒有受到干預,如果交通還不亂,那才駭人聽聞。

  仍是一句老話,重罰,公平的重罰,才是藥方,而且是唯一的救命藥方。

  願中國成為真正的禮讓之邦

  俗雲:「禮尚往來」、「來而不往非禮也」,禮應該是交流的。而現在的禮,似乎成了單行道——勢利眼的狹巷。有一位朋友,多少年來,每月負擔的紅白帖子費用,幾乎使他筋疲力盡,可是前年他兒子結婚時,雖然只請了五十位他過去送過無數禮的朋友,卻只來了寥寥無幾的客人,門前冷落車馬稀,弄得下不了臺,蓋前年正是他垮臺之年也。嗚呼,從前人家,都保存著一本祖傳老賬,凡是紅白事送過禮的親友,一旦也有紅白事,一定回報,而現在則是「勢在禮義在」矣。

  禮義是國民品質的一種自然流露。自敝大作出籠,不斷有人大怒。我想,就是把肝腸怒得寸斷都沒有用,搬經典古書也沒有用,大人物登臺講演,唾沫橫飛更沒有用。中國是不是禮義之邦,不能用文字言論證明,只能用行為證明。日本也好,歐美也好,新加坡也好,雖然深更半夜,寂無一人,紅燈亮時,都會停車。而臺北朋友,光天化日之下,卻亂闖不誤。要說中國是禮義之邦,打死我也不信。

  ——其實這是口滿的話,只要打個半死,我就信啦,蓋疼痛難忍,不信不行。

  吾友戴德巍先生,碧眼黃髮英國佬也,在東海大學堂當教習。有一次問他到中國來第一件印象最深的事是啥,他曰:「排隊。」他對中國人的不尊重排隊,著實失驚打怪了一陣(現在見怪不怪,已不再動心矣)。他認為排隊是一個國家文明程度的標竿,比尊重斑馬線更明顯的標竿。他最大惑不解的是,中國雖然也有排隊,但一旦目標物出現,好比說,公共汽車來啦,立刻天下大亂,擠成一團,真不知道當初排隊幹啥。他曰:「即令非洲內陸的野蠻部落,也不容易找出這種奇景。」但使他飽受教訓的卻是「插隊」:洋大人排隊,人與人之間,有一段距離,遇到商店門口或車輛出入通道,會自動中斷,越過再排;中國式排除卻像一連串熱情如火的戀人,前胸緊挨後背,連蚊子都飛不進去。他來臺北之初,不知道入境隨俗,於是,不久就有一個傢伙面不改色地插了進去,以後屢試不爽。

  願大家祛除虛驕,不再裝蔥裝蒜

  中國人在醬缸裡醬得太久的緣故,思考方法和教育方法,都受到扭曲,以致知性不能發展,而只能用感性肯定自己。大多數人的心智,都無法成熟,心理狀態像蕩秋千一樣,趨向兩個極端,一個極端是自傲,另一個極端是自卑。別人還沒有讚揚三句話,立刻就膨脹起來,小蟲變成了恐龍。別人偶爾面露冷笑,也立刻汗流浹背,簡直不敢承認自己還能呼吸,還能活著。

  自傲是一種自己欺騙自己,兼欺騙別人的伎倆,結果飛到雲端,一團虛驕,高估自己的分量。一些對國際形勢近乎白癡的朋友,竟然大寫國際形勢的文章,一些即令在臺北也只圈裡少數人知道的傢伙,竟然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敬仰他。一些對西洋文化一知半解的老頭小娃,竟然認為中國傳統文化蓋過全球,嗟夫。

  自卑同樣是自己欺騙自己,兼欺騙別人的伎倆,蓋自傲和自卑是一個物體的兩面——自傲是顧影自喜,自卑是顧影自慚。因為自傲,便生出恐龍嘴臉,兩個自卑,就成了軟麵條。所以,如何使心理上的秋千穩定下來,從兩個極端,歸於平衡——自尊,應是最重要的課題。

  自尊是一個健康民族的健康心理狀態,也是最高貴的國民品質。自尊不是自傲,更不虛驕,不是自卑,更不是婢膝奴顏,而是用自己做出來的事攫聚尊重,不是靠做出來的姿態。自尊是一種欣賞別人的人格、見解和生活方式的修養,也是治療恐龍型人物或軟麵條型人和的良物。當然,用巨棒把恐龍和軟麵條,活活打爛,更能大快人心。不過,那只是個人的災禍,而不是國家之福。一個國家裡,如果到處都躺著被巨棒打爛了的恐龍屍體和狼藉麵條,元氣就喪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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