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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龍型人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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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年代第十願是——願大家祛除虛驕,不再裝蔥裝蒜。 吾友趙甯先生,在他的專欄中,指出大多數中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影子裡,明明是一隻小貓的,一看影子那麼龐大,就自以為是只老虎。嗚呼,趙甯先生誠目光如炬,不過,柏老得補充補充。蓋自以為是只老虎,嗚呼,那還是日正的影子,如果是日落西山的影子,則不僅僅自以為是只老虎,因為斜照的影子更加龐大,他簡直學自以為是頭恐龍,一個噴嚏,地球都會震動哩。這種恐龍型人物,滿坑滿谷,馬路上、商場上、衙門裡,以及每一個行業的每一個角落,都會碰到。重則碰得你命喪黃泉,輕則碰得你膀胱發緊,小便頻仍。 十二年之前,臺北上演一部好萊塢電影(片名已忘之矣,好像是《聖懷》,不敢確定),最精彩的一段是江湖郎中表演空中飛人。他閣下本來有一套精密設計的裝備,那是一對結實的輕金屬翅膀,綁在兩臂上,就可跟鳥一樣滿天亂飛。可是當他一上檯面,面對著皇帝老爺的隆重介紹和黑壓壓一片群眾的歡呼,就忽然尾大起來,翅膀也不要啦,一直奔向樓梯,往塔上爬去,害得他那美麗妻子,在後面苦苦地追趕哀號,告訴他沒有翅膀不行。江湖郎中不但不聽,反而認為連自己老婆都唱反調,都拆自己的台,是可忍,孰不可忍,就暴跳如雷,用腳猛踹嬌妻攀登而上的玉手,幾乎把她踹下跌死。 但她仍尾追不舍,一直到了盡頭,江湖郎中把蓋子一蓋,嬌妻只好掩面痛哭。接著是江湖郎中高立塔頂,群眾的狂熱使山搖地動,他的信心更加火燒,張開雙臂,仰面向天,朗聲誓言:「沒有翅膀,照樣可以飛。」於是,姿勢優美,淩空而下,只聽「撲通」一聲,跌成肉醬。——跌成肉醬的後果是禍延嬌妻,上自皇帝,下至觀眾,一致認為受了欺騙愚弄,這種跳塔自殺的節目,人人都會,有啥可看的。他們鼓噪起來,眼看就要暴動,皇帝老爺不得不下令要江湖郎中的妻子繼續去飛。她當然不會飛,但在槍尖圍逼下,只好含淚爬上樓梯,為她丈夫的虛驕,她付出一團肉醬的代價。 這是歷史故事啦,現實的場面是,今年(一九八〇)二月,中華航空公司一架飛機,在馬尼拉降落時,機長吳黌先生,就有這種膨脹鏡頭。聞見思先生在臺北《中央日報》上說他「藝不高而膽大」,恐怕達過於客觀,蓋在主觀上,他已到了江湖郎中階段,認為沒有翅膀,跟有翅膀沒有分別,只要信心堅定,就是武功高強。他早已發現降落的高度不對勁,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重來一次,反而收回油門,放下襟翼和起落架,更使用減速板,使飛機下降得更快。等到接近跑道尾巴時,下降的趨勢更勇不可擋,鼻輪和兩個主輪,三點式同時重重落地。一聲響亮,刹那間翅膀折斷,引擎脫落,大火沖天,飛機化成灰燼。四位最倒楣的乘客燒死,三十九位次倒楣的乘客受到輕重之傷。 ——吳黌先生一個人虛驕,四十餘人罹難。比起江湖郎中只不過夫妻二人斷送殘生,似乎更價值連城。 就在吳黌先生表演一手之後的次月(三月),司機老爺許萬枝先生,也有表演。他開的是遊覽車,滿載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堂的學生,作畢業旅行。行駛途中,車掌小姐照例介紹她自己和司機,當介紹許萬枝先生時,稱讚他是最好的司機。許公龍心大悅,而且為了表示他確實與眾不同,就在危險萬狀的山路上,放下方向盤,舉起雙手,向大家抱拳,一方面答謝服務小姐的推薦,一方面向大家展示他優美的駕駛技術,已到了神奇入化之境,雖不用方向盤,照樣可以開得四平八穩。當他抱拳的刹那,全車人都出了一身冷汗,有的更喊出聲音。但許公神色自若,並且對那些喊出聲音的膽小鬼,嗤之以鼻(有不有像江湖郎中踹嬌妻那樣踹了乘客幾腳,報上沒有記載,不便瞎猜),蓋那太傷他的自尊心啦。於是,到了梨山附近,左撞右撞,終於把車子撞到萬丈深淵,十七位大學生死亡。 ——無論如何,許萬枝先生仍是第二流的司機。他跟吳黌先生不同,吳黌先生的虛驕,只斷送別人的生命。而許萬枝先生的虛驕,卻用自己的生命殉葬,他也死啦。 上面幾件壯舉,柏楊先生都沒有親自參加,只有一件事,我卻是榮膺男主角的。那就是,我老人家請吳基福先生診治眼疾歸初的幾個月,每天都需要靜脈注射。我既不好意思每天往返八百人裡去高雄打針,只好把針劑帶回臺北,在柏府附近找到一家私人診所,每天前往挨戳。該診所的那位女護士,秀色可餐,被秀色可餐捉住手臂亂搞,本也心甘情願,可是她閣下跟許萬枝先生的功夫一樣,同是天下高手,許先生可以不用方向盤開車,護士小姐則可以不用眼睛注射。她總是一面注射,一面跟她的男同伴猛聊,聊到得意之處,還咭咭呱呱,笑得前仰後合。我懇求曰:「老奶,請你看著點,這可不是耍的呀。」她的玉容就像掛著簾子似的,刷的一聲拉下來曰:「這有啥好緊張的,閉著眼睛都能注射。」忽然一陣劇痛,我就哎喲,她曰:「我打針打了整整十年,從沒有出過錯,你這個老頭,怎麼還像孩子這麼難侍侯。」回到家裡,左臂一片鐵青。第二天再去,指給她看,她曰:「沒啥,沒啥,用熱毛巾一敷就好啦。」只好換打右臂,回到家裡,這不爭氣的右臂也跟著一片鐵青。一個月下來,她談笑風生不輟,而我老人家的兩條胳膊幾乎成了兩根木炭。 ——一個女孩子的虛驕,柏楊先生就得為她贖罪。幸虧我注射的不是含有劇毒的六〇六,如果是六〇六,當場就在她玉足前滿地打滾矣。 嗚呼,恐龍型人物最大的特徵是生活在日落西山斜下的影子裡。眼看太陽就要沒啦,但他卻覺得一開始都是永恆的,一個人只要駕了一陣飛機,就自以為雙手淩空,仍能轉彎抹角,只要當了幾年護士,就自以為可以閉著眼睛就找到靜脈血管。 於是個人只要發了一點小財,他就覺得神通廣大,所有的人都得向他朝拜。手裡稍微有點權,他就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教對方領教領教他手裡的玩藝。只要出了兩本書,他就成了文豪,全世界都得向他歡呼。只要當上一個主管,不管是二三流的或七八流的,他的能耐就跟著高漲,職位比他低的傢伙,都成了豬八戒的脊樑——無能之輩。只要弄到一個學位,不管是青蛙媽死脫,或跳蚤打狗脫,他就以為連同性戀都是權威。只要會說幾句英文,如果不在談話中夾出幾個字,屁眼都能懲出黑煙。只要認幾個洋大人,那就更不得了啦,更得隨時隨地亮出招牌。 ——至於柏楊先生,自從巷口擺地攤的有一天看我教敝孫女唱:「月奶奶,明光光,打開後門洗衣賞。」讚揚我是偉大的聲樂家之後,我就覺得臺灣這個小島簡直容我不下,每天早上都把鋪蓋卷好,準備出洋去當貝多芬的教習(我最近就要寫一大文,揭發貝多芬《田園》交響樂十大謬誤,讀者老爺拭目以待可也)。 中國有五千年悠久的歷史和龐大的國土,中國人理應見多識廣,充滿深厚的氣度和胸襟,卻有這麼多恐龍型人物,在影子裡晃來晃去,好像參加恐龍競技大會,各顯各的神通。跟我們深厚的文化背景,如此地相悖,實在教人越想越糊塗。沾沾自喜和浮誇膚淺,只有使一個人陶醉在自己的影子裡,惹人生厭生畏,自己卻再不能吸收任何新的東西,再沒有長進矣。大多數人都如此,中國殆矣。 至少是近百年來的事,中國人走兩個極端,不是沮喪自卑,就是盲目自傲,而很少能有自尊。嗚呼,跳出影子,別當恐龍啦,祛除虛驕,應是中國人的第一要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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