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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願


  八〇年代六願,已縷陳左右,磕頭謝恩一畢,續有六願,順序排列。曰:「七願跟醫生使用特特水龍頭紙巾;八願斑馬線安如泰山;九願中國成為真正的禮義之邦;十願大家都祛除虛驕,不再裝蔥裝蒜;十一願弄清權利義務,認真做事;十二願孫淡甯女士的幼稚園,早日開 辦。」

  提起眼科醫生使用特製水龍頭紙巾,讀者老爺包管哄堂曰:「屁事,屁事,這也值得你哭求上蒼。」柏楊先生想當年也是把它當成屁事的,當成屁事的代價是:「全家都在黑暗裡,差點瞎了見閻王。」我老人家的眼疾,三年來東奔西跑,不停地投奔名醫,最後才由吳基福先生鑒定:並不是視神經細胞死亡,而不是視神經細胞萎縮——萎縮跟死亡,在年輕人身上,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但在老頭身上,不一樣就是一樣,蓋復原能力弱矣微矣無矣。本來也就死心塌地,從一而終,可是,一則吳先生的診所遠在高雄,他又經常僕僕風塵到國外開會,登門不易,二則他一直拒收銀子,使我有時候天良發現,就睡不著覺。

  不久之前,報上有一篇感謝眼科醫師徐坐古先生的啟事文章,說得頭頭是道,朋友就要我前往。我原不肯去的,朋友怒曰:「去一趟也剝不了你的皮,不妨死馬當活馬醫呀。」遂把我這個死馬,牽到徐先生的私人診所。徐先生用電動顯微鏡一瞧,曰:「沙眼罷啦,磨磨就好。」而我的尊眼,也確實有乾澀之情,他宣稱磨十次就可痊癒,則一星期兩次,不過一個半月,就可眼明如鏡。既有厚望,就欣然挨磨,那天倒平安而入,平安而出。可是第二次,老妻柏楊夫人暨老友吳寶瑜女士,以為柏老學貫中西,選的醫生,豈會有錯,乃追隨我老人家左右,連袂而往。

  好啦,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就在翌日下午三時左右,我的尊眼忽然暴腫,柏楊夫人的尊眼也開始模糊。當晚再去求醫,徐坐古先生診斷是急性結膜炎,曰:「這沒啥,給你洗一洗,再點一點藥,明天就好啦。」醫生的話,就是上帝的話,歡喜而歸,可是到了「明天」,雙目已腫得看不見矣。正懊惱間,吳寶瑜女士的女兒打電話來,吞吞吐吐曰:「老頭,俺娘教我問你,你的眼睛有沒有啥?」當然有啥,哎呀不好,立刻恍然大悟,果然吳女士的尊眼也是翌日下午三時左右發作,她以為只有她一個碰上,已向公保醫院徐坐古先生門診掛號——徐坐古先生也是公保醫院的眼科醫生師(天保佑公保的眼疾朋友)。當天,兩個急性結膜炎的傢伙,被人扶著,一齊前往。想不到徐坐古先生的心情比我們輕鬆多啦,又是一陣沖洗,給了吳女士兩支藥膏和幾粒消炎片。問他我們怎麼同罹奇疾,他歎曰:「沒啥特別,偶爾碰在一起,偶爾碰在一起。」吳女士急曰:「我明天還要去為朋友的兒子婚禮證婚,怎麼辦呀?」徐坐古先生曰:「包管你明天就好。」嗚呼,他明知道急性結膜炎非十天或兩個星期才能痊癒,卻瞪眼撒謊。

  接著,就在當夜,柏楊夫人急轉直下,雙眼腫得比兩個核桃都大,而且眼球和全身骨頭都刺刺作痛。心裡發慌,天剛亮就再趕到徐坐古先生的私人診所,求他急診。他的態度好像「草船借箭」上的諸葛亮先生,態度安閒,從容不迫,認為這有啥大驚小怪的,教我們回去熱敷,幾次就好啦,從頭到尾,沒有一句道歉的話。我曰:「你這裡消毒有問題吧?」他曰:「我這裡消毒是最標準的。」咦,三個病號同時在他那裡診治,又同時發作,不是他那裡傳染的,難道是巷口香煙攤傳染的?嘴巴既如此奇硬,必有兇猛後臺,此地不久良留。就扶著老妻,踉蹌後退。他曰:「我們醫生就是處處幫病人的忙,你看天這麼早,我還不是趕來給你們看病?」走到門外,我才回嘴,號曰:「你這麼早趕來不是幫忙,而是贖罪,我們老倆口現在就去法院按鈴申告,跟你拼啦。」他看我這個瞎子不像是善良之輩,急追到街心,安撫曰:「好吧,再給你一支藥膏,點點就好。」當時救眼心切,急於另投高明,只好把藥膏接下,接下後才發現該藥膏就是公保用的那一種。

  可是剛回到我的官邸,左腿忽然爆發奇痛,不是骨頭痛,而是肌肉痛,最可驚的是,坐著不痛,躺著不痛,站起來或每邁一步,裡面就像堆著一團炭火,痛得我哎喲連天。於是三個瞎子——其中一個瞎子還兼瘸子——相攙相扶,摸索投醫,路人側目,蔚為奇觀。前天我去台大醫院投奔神經科醫師陳榮基先生時,正遇到一個仇家,看我衣服襤褸,躬腰駝背地抱著腿,一面哎喲一面瞎跳,冷笑曰:「老頭,你原來在苦練丐幫的梅花樁武功呀,就憑你,練好了也沒有用。」不由涕淚齊下,不知道是氣哭的,還是痛哭的也,哀哉。陳榮基先生診斷的結果,認為有極大的可能性是急性結膜性引起肌肉神經炎,過去有過這種病例,否則不至於光臨得如此之快,也不至表現得如此之怪。而且,如果亂去碰它,諸如在上面打針之類,還可能變成終生麻痹。嗚呼,害眼疾竟害大腿上,柏楊先生可算是天縱奇才也。

  現在的情形是,在眼科醫師文良彥先生照顧下,三大瞎子的眼腫漸消,只紅未退,他教我們不可用熱敷(跟徐坐古先生的辦法恰恰相反),實在難忍時,可用冷敷。結膜炎是一種濾過性病毒(另一性質的倒立電燈泡),有它的痊癒歷程,心急也沒有用,另給一種藥膏,每小時點用一次。所以我的尊腿雖然仍不能蠢動,但趴在桌上填格紙,勉強可以湊和。

  柏楊先生寫了這麼多,不是在報告苦情,打算請領冬令救濟,而是在報告為啥平空弄出這種苦情,根源都在醫生老爺的消毒太差。當徐坐古先生為我磨沙眼的時候,我就發現他診所水龍頭是用手開關的,面盆架牆上,還掛著一條毛巾,他洗手消毒之後,就在上面擦,好像廚房燒菜的主婦老奶,洗了油手之後順便就在上面擦一樣。心裡覺得有點不對勁,但不敢言也,蓋囚犯在法官之前,病人在醫生之前,先天地就低了三截,你如果說出外行話,他的氣焰就高過了天,想搗亂呀,後患無窮。你如果說出內行的話,那就更糟——你懂的可真不少呀,栽到俺手裡還膽敢折騰。哼。這一哼,後患同樣無窮。柏楊先生經事多矣,這竅門最熟悉不過,所以三緘其口,想不到三緘其口的結果,仍逃不掉另一種形式的後患無窮,比不三緘其口還要厲害。

  堂堂世界,朗朗乾坤,因醫生消毒不善而傳染的疾病,比比皆是,而尤以眼科的急性結膜炎最烈,多少人白著眼眼進去,紅著眼睛出來。如果不是柏楊先生三人有志一同的奇景,不要說紅著眼睛出來,就是瞎著眼睛出來,也有口難言。臺北天津街那家最最著名的眼科診科,都是用手動水龍頭和棉質的毛巾。我的學生陳麗真女士的母親在該診所開刀了白內障之後,立刻就隆重地感染上急性結膜炎,躺床半月。想一想吧,用滿染病毒的手去扭開自來水龍頭,沖洗之後,再用該手去關水龍頭,龍頭上的病毒豈不原封不動地再衣錦榮歸?接著往毛巾上一擦——有些醫生索性往褲腿上一擦——龍頭和該毛巾遂成了聚寶盒,要啥病毒有啥病毒,要啥細菌有啥細菌。

  文良彥先生的診療室,水龍頭設在盆下,是用腿控制開關的。雙手沖洗之後,撕一紙巾,用畢一仍了之。這種情形,自不會闖出殺手。而且這種設備——腿開關代替手開關,紙巾代替毛巾,固花不了多少錢,而竟有人偏偏維持古老傳統,是無知乎,是視病人如芻狗乎?如果是無知,政府有權教他關門,如果視病人如芻狗,吃定啦,小民就應跟他纏鬥到底,使他難以下嚥。

  暫時的對策是,奉勸各位眼疾朋友,當你投奔眼科醫生求治時,如果發現該醫生仍是用的手開關龍頭,仍是用的毛巾,奉勸你掉頭就跑,千萬別效法柏楊先生,弄得如此窩囊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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