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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年代大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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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元複始,萬象更新,不僅一九八〇年駕臨,一九八〇年代也同時駕臨,雙馬並馳,響聲如雷。柏楊先生對世界大事,從來不管,這不能怪我,像霍梅尼先生在伊朗扣留美國人質,以及俄國大軍佔領阿富汗,他們事先既沒有和我請示,事後又沒有向我報備,所以我也就懶得面授機宜。值此大地春回,隆重開筆之際,盼望一點小事,前瞻幾樁美景。 吾友馮延已先生,十世紀大詩人也,有《長命女》一詞,語曰:「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同為梁上燕,歲歲長相見。」於是柏楊先生也有詞焉,名《長命男》,詞曰:「春日宴,香煙一支咳一遍(煙吸的太多,不咳嗽不行),磕頭陳六願(磕頭比再拜更正心誠意,十世紀距今整一千年矣,一千年才多出三願,不能說冒犯天威):一願取消籍貫,二願吃飯分飯,三願直呼名字,四願聯考改變,五願不再托人帶東西,六願自己爭氣,莫一味把別人怨。」 吟詩已畢,請聽宏論。 第一願是——取消籍貫。 在三〇年代之前,中國人見面,往往問曰:「老哥,吃飯了沒有呀?」於是被洋大人譏為吃飯的民族。有些中國同胞自己覺得臉上掛不住,認為洋大人見面時那一套,才是經典之作,美不可言。夫洋大人見面,昔之時也,還多少有點關心,所以曰「好都有都」。前之時也,已退化為沒話找話,曰「哈羅」。今之時也,為了節省能源,就只剩下一個音節,曰「嗨」,不過表示看見你罷啦,「嗨」了之後,各奔前程,你是死是活,他毫在不乎。中國同胞所以把吃飯放在第一位,因為過去中國大多數小民都在半饑餓狀態,常常空著肚子投親投友。柏楊先生幼時,常看到大人們相逢的場面,一把抓住遠客,號曰:「閑言少敘,填飽肚子再說。」人生溫暖,就在此一句。 以上是老朋友見面,如果是新朋友見面,則另有一種問法,除了問他尊名大姓外,准問他曰:「府上是哪裡?」即你是啥地方人呀。一旦發現對方跟自己是同一個省,立刻大喜若狂。——即令不同省,只要鄰省,也是一樣,貴閣下不聞「直魯豫大同鄉」乎哉。大喜若狂之餘,就急急追問哪一縣,如果再是同縣,就更手舞足蹈,再急急迫問哪一村。於是,兩個陌生的傢伙,可能刹那間成為通家之好兼刎頸之交。 鄉土之情,是人類最原始的感情,蓋人不親地親也。以色列人分崩離析了兩千餘年,仍開槍開炮打回巴勒斯坦,以及中國人的落葉歸根,都是對鄉土的眷戀。然而,一旦鄉土之情變成了法定的「籍貫」,就成了人為的桎梏。 世界只有中國對「籍貫」百般珍惜。這玩藝不知道是誰發明的,但它有它的歷史背景和成長的條件,可能跟專制政體下的奴隸制度、兵役制度、文官制度,以及考試制度有關。西元前十一世紀周王朝時代,上自國王,下至封國的國君,都有固定的田畝,金枝玉葉們當然不肯御駕親耕,全靠家奴苦幹。為了防範這些倒楣的朋友開溜,就用名冊登記,限制在一個地方,越此一步,活活打殺。後來奴隸制度崩潰,西元前二世紀西漢王朝時,又發生兵役問題。兵役問題實質上是逃兵問題,那時候當兵,比不得現代當兵,那時候當兵,老命不如一屁,於是有些人舉家遠走高飛,有些人則單槍匹馬,腳底抹油。 反正不管怎麼吧,跑了神跑不了廟,有名冊在焉,一旦捉住,立刻押返原籍——有名冊在焉的故鄉。押回去之後,查對清楚,當然有罪受的,不必細表。和防範逃兵同時產生的,還有文官制度,更使「籍貫」一項,有政治上的重要性,蓋專制政體下文官制度的特色之一,是「回避本籍」,一直到二十世紀中華民國建立之初,本地人都不能在本地當官——當「吏」可以,吏是三四流以下的小職員。四川省人不能當四川省長,龍岩縣人不能當龍岩縣長。蓋皇帝老爺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小民抗暴謀反。本省本縣人在本省本縣當官,因鄉土關係,親友密佈,最容易官民結合,一旦揭竿而起,那種瓜蔓似的子弟兵,可能使皇帝老爺坐不穩龍墩。為了防範未然,所以才教那些具有才幹的領袖人才,離開他的本鄉本土,越遠越好。 六世紀九〇年代之後,隋王朝發明了新的教試製度——科舉,規定只有本縣的知識份子,才能在本縣考試。問題就跟著來啦,甲縣的教育程度高,人才濟濟,乙縣的教育程度低,識字的沒有幾個,但名額卻有限制,甲縣的青年才俊,遂大動手術(大概類似乎臺北就學兒童的亂遷戶口),前往乙縣應試。乙縣當然嚴密防範,一經查出,稱之為「冒籍」,除了要開除大吉外,屁股還可能有挨板子的豔遇,一頓板子下來,至少哎喲三天。 然而,這些都是想當年的破銅爛鐵矣,我們已踏進二十世紀八〇年代,產生並維護「籍貫」的歷史背景和文化因素,早已片瓦無存。奴隸沒啦,懲治逃兵不必押解回鄉,民主政體選舉的結果,官員都是本地鄉親,考試制度完全開放,河北年輕人跑到廣東參加聯考,沒有一個人過問,只要有兩下子,照樣頭名高中。按理說,「籍貫」的基礎既不存在,它也應該魂歸天國。想不到它不但沒有魂歸天國,反而在我們社會上,到處挺屍。嗚呼,聾子的耳朵雖然沒有用處,卻跟美容有關,不必把它幹掉。「籍貫」則不然,它不但跟美容無關,幹掉它反而更增嫵媚,而且在實質上還幫助腸胃消化。它閣下已完成歷史任務,應該去墳墓安息啦。 官老爺可能考慮到「籍貫」與選舉有點牽連,某省產生若干委員,某縣產生若干代表,如果不標明籍貫,怎麼選舉乎哉。咦,縱然貴閣下的籍貫是湖南,如果回到湖南,不住夠法定的年數,你也選不成。而柏楊先生的籍貫是河南,在貴湖南住夠了法定年數,我想選張三就選張三,想選李四就選李四,想選王二麻子就選王二麻子,蓋選舉根據「戶籍」,不是根據「籍貫」也。嗚呼,在新生代的小朋友身上,更可看出「籍貫」的毫無意義,廣東省年輕人對廣東省一無所知,江西省年輕人連江西省在哪裡都摸不清。如果僅靠著「籍貫」來慎終追遠,那就更其亂如麻。河南人是從山西省洪洞縣(吾友蘇三女士起解的地方)大槐樹下摔鋁片摔到河南的,福建人更多半是八世紀時的河南人,臺灣人更多的是來自福建、廣東。為啥只慎終追遠後半截,而不慎終追遠前載截乎哉?有本領的人千萬解釋給我們小民聽聽。如果前半截也算,臺灣人籍貫應改為福建、廣東,福建人籍貫應改為河南,河南人籍貫應改為山西,山西人籍貫應改為匈奴和沙陀矣。嗚呼,累死人啦。 我們的願望是,把「籍貫」一筆勾銷,只記地「出生地」。歐美朋友都是只記載出生地的,照樣辦他們的選舉,而且辦得更漂亮。「籍貫」在今天唯一的功能,是加深並加寬地域觀念的鴻溝。當我們的物質文明正拼命地現代化之際,精神文明上,也應該緊跟著現代化,千萬別緊抱住僵屍不放。 一位朋友以真知灼見的聲調曰:「即令取消了籍貫,也不能消滅現在省籍的和地域的觀念。」嗚呼,誰說可以消滅了哉?泥土的芳香,故園的眷戀,「根」的追尋,正是人類異於禽獸的特有情操。取消「籍貫」的記載,只不過使地域觀念不至於發展到危害向心力的程度。而且,泥土的芳香和故園的眷戀,事實上只是童年的懷念。老一輩懷念的是他們兒時的鄉土,因為工商業發達和交通太過於方便,所以新生代懷念的則是臺北的圓通寺、高雄的大貝湖。不要把孩子的鄉土硬生生地跟父母的「籍貫」結合,那時代已一去不返。 我們建議取消「籍貫」,只記載出生地,不在急功近利,而在培養中國人開闊的胸襟。現在已是太空時代,還有人堅持著在小圈圈的「籍貫」裡跳來跳去,實在使人著急。在八〇年代中,我們願看到「籍貫」化為烏有,而各省各縣的同鄉會之類,也都該停止營業。文明進步神速,說不定九〇年代,出生地只記載國別,到了二十一世紀,出生地恐怕只記載「地球」就行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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