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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武俠小說說起


  若干年前,臺北上演過《秋月茶室》電影,那位美軍司令官最大的樂趣是看偵探小說,為了怕人發現他在辦公室不務正業,就把偵探小說東藏西藏,以致藏昏了頭,等到要看的時候,卻忘了藏在哪裡,拼命尋找,汗出如漿。有一次爬到桌底下找,正找得眼冒金星,猛抬頭,卻看見兩條交疊在一起的美麗大腿,他一情急,頂瓜皮就碰到抽屜上,哭既不敢哭,嚎也不敢嚎,齜牙裂嘴,痛不欲生。那兩條交疊著的美麗大腿,屬於女主角的,原來女主角駕到,劇情開始熱鬧。

  這個電影透露一點資訊:偵探小說是美國(可能包括所有工業化國家)一般人最喜愛的讀物。這種讀物,在中國人來說,則是武俠小說,武俠小說對中國人的吸引力,比偵探小說對西洋人的吸引力,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以柏楊先生之尊,想當年小時候,就曾經認為天下最迷人的書,莫過於武俠,能把人看得像初戀一樣,茶也不思,飯也不想,迷迷糊糊,糊糊迷迷,天昏地暗,不分晝夜。我老人家最初看《七俠五義》、《小五義》、《江湖奇俠傳》,稍後看《荒江女俠》、《蜀山劍俠傳》,簡直是走路也看,蹲茅坑也看,三更半夜,弄個蠟燭躲在被窩裡也看。好幾次被舍監老爺抓住,我本來要用「草上飛鷂」工夫,縱身而起,來個無影無蹤,使他大吃一驚的,只因為尚未修煉成功,所以每次都被抓個結實,除了尊書沒收外,腦門上總照例被他閣下鑿一個疙瘩。

  看慣了武俠小說,對其他任何形式的小說,都不過癮。十五歲那年,老爹的一位朋友教我看《紅樓夢》,認為它是中國最好的文藝作品。我欣然接受,可是看了三分之一,就實在看不下去,蓋男女主角一直在那裡唧唧噥噥,始終沒有口吐銀丸,手擲飛刀,這種著作竟然還有人欣賞,對老一輩人的知識水準,不禁大失所望。嗚呼,中國同胞真得慶倖我當時不是文藝獎金委員,否則《紅樓夢》鐵定打入十八層地獄。

  後來離開學堂,到社會做事,逐漸跟武俠小說脫節。一直到綠島坐牢的後期(雖出獄而仍被軟禁期間),才看了起來。那時是論月租的,為了打發那沒有希望的歲月,一月八十元,任憑你看,看完一部換一部,不換白不換。租書店老闆以為這下子可占了便宜,蓋普通情形,人們白天都忙,晚上偶爾消遣,一個月有時候連一部都看不完。想不到柏楊先生當時的職業卻是坐牢,唯一的工作是日夜乾瞪眼。於是不到三個月,就把該租書店的那些武俠小說——上流的、中流的,以及不入流的,看了個淨光。老闆只好認輸,發誓要去台東再批發一千部。可是這不過是大話,後來我離開那裡時,架子上仍只是那些破貨。

  然而,看武俠小說固然入迷,天塌啦都不管,可是看了之後,卻有一種難以填補的空虛,而且理智也覺得窩囊,捶胸脯曰:「他媽的,怎麼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到那上面去啦。」而且大多數讀者老爺,看了之後,把書上故事,立刻就忘了個一乾二淨。所以造成這種空虛和窩囊,值得武俠小說作者和讀者,想上一陣。

  主要的是,近代型的武俠小說沒有武,只有怪。從前的武俠小說武功的段數再高,往往不超過人身生理上所許可的程度。我們不必舉過去的例子,蓋五十年前流行的武俠小說,年輕人已不知道矣。且舉出美國近代型的《賽門鄧普勒》——改編電視劇,中文名《七海遊俠》,賽門先生的武功是他高度的智力,百發百中的射擊技術,打得准、打得狠的老拳,挨得打、受得接、耐得勞的身體,和精通各種車船飛機以及電子的使用。對一個「人」來說,這些都是可能的。然而中國的近代型的武俠小說,卻完全孫悟空先生的本領,一個傢伙靠一本古老的「密芨」,或靠喝了毒血,或靠吃了仙草,立刻花樣通天。雙足輕輕一縱,就跳上了珠穆朗瑪峰;從二十五層樓房往下一跳,不但沒有跌成肉餅,反而悄悄無聲,仍保持原來的優美姿勢;甚至於一掌下去,能把千年老樹劈掉,連翻一百八十個筋斗,仍面不改色;其他諸如「隔山打牛」、「探寶取火」、「擲葉渡河」,就更不在話下。

  嗚呼,這就不是武,而是怪矣。而這種怪,越來越烈,跟現實人生的距離,越來越遠。於是武俠小說消失,全部脫胎換骨,成了神怪小說。神怪小說並不是不好,《西遊記》且成為中國四大古典文學作品之一。問題是,猶如狗肉並沒有什麼不好,但既掛了羊頭,就不能再賣狗肉。既然是武俠小說,就不能變成神怪小說,到羊肉店買狗肉回來,看武俠反而看了神怪,怎不覺得受騙乎哉。

  其次是,武俠小說往往沒有俠,而只是一大群惡棍,在人跡鮮到的地方,打個頭破血出。俠者,對人世不平之事的正義反應也。俠和義即始終結合在一起,司馬遷先生曾為之下定義曰:「一個人的行為跟世俗不一樣,他遵守自己的承諾,要求自己的行為達到至善,說話出自誠心,不愛惜生命財產,拯救人們的危險,生死相許。可是,他卻不炫耀他的善行,也不顯露他對人的恩惠。」《史記》上的遊俠,都是這種可貴人物。從前的武俠小說,有他們的社會的基礎,俠義心腸的刀尖,始終指向四種人的咽喉:一曰貪官酷吏,一曰土豪劣紳,一曰地痞流氓,一曰悍匪強盜。這四種人,有些在法律掩護下犯罪,有些根本不管他媽的什麼法津,法律對他們束手無策。

  於是武林高手拍馬而上,把正在強姦民女的惡霸,照脖子上一刀,命見閻羅;或者深入衙門後院,往臥房一跳,贓官雙膝下跪,高喊「老爺饒命」,此生再不敢昧天理良心。這是一種正義的力量,古謂之「替天行道」,今謂之「為國行法」。現在流行的武俠小說,卻沒有這些鏡頭,只不過尋找寶藏——物資上的寶藏(金銀財寶)和武功上的寶藏(秘這芨之類),在荒山曠野,打了一場又一場。不但沒有社會,而且幾乎沒有人類,只有「舞」,沒有「台」,人影憧憧,來去如飛,腳底下都是空的,看不到人世的坎坷,看不到不公平,也看不到災難。因之既無俠,也無義,甚至根本沒有人味。

  最後,貴閣下知道小兒書和連環畫乎?它們受到孩子們廣大的歡迎,租書店裡,小子小妞,在暗淡的燈光下,一個個活像剛下油鍋的龍蝦,蜷成一團,低頭猛看,一本又一本,一冊又一冊,直看得天昏地暗,或者被家人抓住,或者筋疲力盡,才依依而去,明天再來。然而,等到娃兒長大,上了中學堂、大學堂,恐怕就是揍他一頓,他也不會再看。無他,欣賞的水準提高不要說再去看啦,就是想一想當初那股迷勁,也忍不住滿臉通紅,大惑不解。武俠小說也是如此,在報紙上連載時,一天一段,有的能拖一年兩載,高潮迭起,扣人心弦。可是一旦裝訂成冊,兩天三天便從頭到尾,一目了然,於是發現處處漏洞,處處前言不照後語,這對欣賞水準或知識水準較高的讀者老爺,簡直是越看越生氣。跟著電視上的連續劇一樣,不但生氣,而且還能把人急死。心裡一想,怎麼搞的,把俺當成傻瓜呀。

  武俠小說唯一的功能只在殺時間,而且在殺了時間之後,又後悔自己昏了頭。詩曰:「舉杯澆愁愁更愁」,以武俠小說消遣苦悶,反而使自己更為苦悶。武俠小說靠雲天霧地的情節迷人,可是當小說看盡,迷夢乍醒,又會兩眼發呆。六〇年代時,有人曾呼籲並建議作家老爺,拋棄武俠,改寫偵探。一段短短的日子裡,一些報紙甚至拒絕刊登武俠小說,結果沒有成功,原因是讀者老爺仍要用它來消磨自己的生命,管它讀後如何,只要讀時忘掉煩惱就夠啦。而大多數作者老爺只能寫「武俠」,不能寫偵探。武俠可以像拉肚子一樣,「一瀉八千里」,扯到哪裡都沒關係,偵探小說卻需要精密的推理。猶如大多數鐵匠沒有能力蓋一座現代化的煉鋼廠一樣,大多數武俠小說作者也沒有能力寫推理小說。武俠小說遂繼續老樣子,而且越來越離譜。

  於是,柏楊先生改看科幻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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