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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得自求長進


  「一攤泥」同胞,只有一種。「強哉驕」同胞,則可分為四類:一曰功利類,「摸汽車」「鋁門窗」「三上吊」「劉玉娘」,都包括在內;一曰事業類,「挑大樑」屬之;一曰家庭類,「不放手」屬之;一曰靈性類,吾友娜拉女士屬之。

  原始社會,是以母親為中心的,人類只知道有娘,不知道有爹。蓋那個時候沒有學堂之設,大家懵懵懂懂,認為生孩子乃出於天老爺的恩賜,跟臭男人無關。女人既擁有大批兒女做打手,自然稱王稱霸。男人孤苦伶仃,形單影隻,只好吃癟。可是到了後來,不知怎麼搞的,聯合起來,把女人統統掛到家裡,規定他們的責任有二:一是服侍丈夫,一是養育小娃。最初,管理還不太嚴格,臭男人死翹翹,妻子還可以再嫁。稍後儒家大腿之一的朱熹先生提倡理學,把女人踩在鐵蹄之下,要她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混帳王八蛋,就得跟混帳王八蛋過一輩子,連丈夫老爺把她賣啦宰啦,都不准喊哎喲,喊哎喲就是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誅之。

  為了預防女人叛變,學問龐大分子還發明了「女子無才便是德」學說,作為獸性大發的理論根據。柏楊先生年輕時,還親眼見過這場場面,當男人真是舒服,當混帳王八蛋男人尤其舒服。最近美國卡特總統嚷嚷「人權」,學問龐大分子立刻引經據典,一口咬定中國人的人權是「古已有之的」——反正不管你說啥,包括核子武器在內,中國一律「古已有之」。不過男人到底有沒有人權,我們不敢說,我們只敢說,女人身上既綁著「七出之條」,恐怕是沒啥人權。老奶們唯一的人權,只是為男人活著的人權。

  人權就是要性的尊嚴。就違反人性尊嚴的東西必然地要受到反擊,而被一掃而光。男人被閹成宦官,女人被纏成小腳,流行而且讚美了幾千年之久,如今安在哉。中國科舉制度下的知識份子是世界上最乖巧的一種動物,對於生命最刺心的嚴肅課題,既沒有能力沉思,也沒有道德勇氣反抗,以致沒有人敢為宦官和小腳呐喊。而所有的咆哮都是罵宦官天生殘種,跟罵女人不守婦道的。而婦道者,臭男人為她們擺的道也。

  話拉太遠,反正古代女人都是莎士比亞先生筆下的弱者。中國歷史上似乎只有兩位值得人們從內心崇拜的女士:一位是花木蘭,她跳出了家庭,化裝為男人,投針從戎,報效國家。一位是秋謹,她跳出了婚姻,跟她那位醬蛆丈夫離了婚——這本來已夠衛道之士腦充血啦,而她又加入了反抗清王朝暴政的革命党,簡直是雙料叛徒。

  但這亙古以來的兩位女英雄,下場卻使人沮喪,猶如亙古以來的男英雄岳飛、于謙的下場使人沮喪一樣。花木蘭女士在身經百戰之後,仍塗上口紅,穿上高跟鞋,跳到她原先跳出的家庭之中,去服侍男人。秋瑾女士更倒楣,被小報告朋友告了密,綁赴刑場,執行斬決。

  到了中華民國成立,女人紛紛上了學堂,有了「才」啦。儒家理學系統那一套的殘餘力量,像一條糟麻繩,女人的「才」就是剪刀,把那條糟麻繩剪得柔腸寸斷,開始向沒有愛情的婚姻挑戰。吾友易卜生先生《傀儡家庭》中的女主角娜拉女士,就是這一類的典型。當她閣下拋夫棄子,走出家庭的時候,跟她那位怎麼都弄不明白的丈夫有一番對話,說明女人已邁進一個前所未有的境界。我們把這段對話抄在下面,敬請讀者老爺參考——

  男主角曰:「你說啥,你竟然把家庭、丈夫、兒女,都一股腦扔掉?你就不想人生在世是怎麼回事?」女主角曰:「我不在乎這樣,我要為理想獻身。」男主角曰:「你瘋啦,你要放棄你的神聖義務?」女主角曰:「啥神聖的義務?」男主角曰:「你真的不知道,對丈夫,對兒女的神聖義務?」女主角曰:「我有更高的神聖義務。」男主角曰:「屁話,你說說你那更高神聖義務是啥?」女主角曰:「自己對自己的神聖義務。」男主角曰:「在亂搞之前,應該考慮考慮你身為人妻,身為人母。」女主角曰:「我現在可再也不相信這一套,首先考慮到的是,我是一個有獨立人格的人。你當然也是。我知道所有人的意見跟你完全一模一樣,書本上也是這麼寫的。但大家所說的,書本上所寫的,已不能使我滿足。我要自己去思考,自己去求證。」

  無論如何,娜拉女士是強者。吾友法國作家普累孚斯提就有一篇小說名《強者女人》,誠柏楊先生的知音也。臺北某大學堂的一位女學生,在讀書的時候,就被頭腦像一盆漿糊的老爹和心狠心辣的繼母,用暴力強迫著嫁給一個庸俗的男人。這男人在發了大財之後,因為日夜在錢眼裡猛滾的緣故,就更庸俗加三級。如果這位女學生老奶也是同一類型的,那簡直是如魚得水,樂不可支。偏偏她是個藝術氣質很濃,境界很高,追求靈性人生的朋友。她不得不結婚,不得不生子,但從沒有愛過他。這樣忍受了九年之後,她終於小包袱一卷,離家出走。

  嗚呼,人生各種痛苦中,只有庸俗使人不能忍耐,跟庸俗的人在一起生活——無論是擠在一個家庭裡或擠在一個牢房裡,都是最大的苦刑。她閣下出走之後,租了一間四個半榻榻米的小屋,席地而居,過著飽一頓餓一頓的日子,但該老奶精神勃勃。丈夫老爺左想右想,怎麼想都想不通一個女人怎麼會放著榮華富貴不享,而竟去追求啥子他媽的看不見摸不著,卻陷自己於窮困潦倒之境的靈性生活。於是大跳了一陣子,一直跳了三年之久,才高抬貴手,跟她離婚,離婚的條件是一文不給,掃地出門。他以為這下子可教她曉得錢的厲害,他死也想不到天下竟有一種人是不愛錢的。我們本來要給這位老奶尊號曰「秋瑾型」的強哉驕,但秋謹女士成了烈士,我們不希望老奶也成為烈士,所以改上尊號曰「靈性型」的強哉驕,以祝福她的生命更充實,活得更愉快。

  靈性型的老奶不一定非離家出走不可,但這一型的才奶最大的特徵是「不忍到底」,對任何形式的虐待,無論是庸俗、粗暴、不忠、自私、不負責任、大男人沙文主義,忍耐都有一個限度,跟「一攤泥型」的老奶恰恰相反。劉玉娘型最大的特徵是物質生活,第一想到的是自己的,和如何保衛自己的幸福。靈性型的也跟「劉玉娘型」的老奶恰恰相反——劉玉娘女士本人就是為了自己的前途,連親爹都不認,連親夫都要灌他酪漿。我們前次舉的那位劉玉娘型的老奶,她是在她丈夫正陷於災難,正依賴她,正需要她的時候,把他丟到曠野,任憑虎狼吞噬。而那位靈性型老奶卻不會為銀子動心,而是在丈夫正飛黃騰達時,拋棄世俗的財富,去尋覓失去的自我。

  有人說,天才都是瘋子。事實上也似乎差不多,即使生理上不是瘋子,心理上也是瘋子。自古迄今,才女之多,一百輛火車都載不完,但幾乎全都埋葬在禮教的虎威和金錢的誘惑之下。現在的才女可不那麼簡單。柏楊先生有一位女學生,跟她的同班同學結婚,那位丈夫老爺嫉妒心奇重,而且兇惡如狼,動不動就開揍。愛情固然產生嫉妒,但嫉妒可不一定就是愛情。有些醋罎子常嚎曰:「我愛你,我才嫉妒呀。」其實,那可不見得,劉玉娘型的強哉驕無不嫉妒得要命。最後,該女學生不顧一切,絕據而去,遠走外洋。這需要有靈性支援的強大勇氣,普通人想都不敢想。

  柏楊先生並不贊成動不動就翻臉,可是目前呈現的景觀,至少給月下老人一個警告,醉醺醺地亂牽紅線和亂點鴛鴦譜已不行啦。從前是丈夫「休」妻子,妻子死纏著不肯的時代,現在則是「休」丈夫,丈夫死纏著不肯的時代。女人既都有德又有才,男人若不求自長進,就得馬失前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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