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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建(3)


  這真是一個大地震時代,以田建先生為首的齊王國,全國上下,對各國的淪亡,無動於衷,愚昧顢頇的程度,使我們無法瞭解。用二十世紀末期的國際形勢說明,如果俄國一連串征服了英國、法國、中國、日本、德國、義大利、西班牙、加拿大,以及全部第三世界,而美利堅竟然肯定的以為他會沒事,恐怕無法思議。但是,假如美利堅竟然真的以為可以無事,我們也不驚奇,紀元前三世紀七〇年代的齊王國,就是如此那般的,樹立了一個千古榜樣。

  當然會有清醒之士,提出警告,但不能發生作用。

  《資治通鑒》曰:

  「(滅趙王國後),齊王(田建)將入朝(秦王國),雍門司馬(首都城防司令官)前曰:『所為立王者,為社稷(祖國)耶?為王(田建)耶?』王(田建)曰:『為社稷(祖國)。』司馬(司令官)曰:『為社稷(祖國)立王,王(田建)何以去社稷(祖國)而入秦?』齊王還車而返。即墨(山東省平度市)大夫聞之,見齊王(田建)曰:『齊地方數千里,帶甲數百萬,夫三晉(韓王國、魏王國、趙王國)大夫皆不便秦,而在阿(阿邑,山東省東阿縣)鄄(鄄邑,山東省鄄城縣)之間者百數。王(田建)收而與之百萬人之眾,使收三晉(韓、趙、魏)之故地,即臨晉之關(陝西省大荔縣東)可以入矣。鄢郢(安徽省壽縣)不欲為秦,而在(臨淄)城南下者百數,王(田建)收而與之百萬之師,使收楚故地,即武關(陝西省商南縣東南)可以入矣。如此,則齊威可立,秦國可亡,豈特保其國家而已哉。』齊王(田建)不聽。」

  即墨大夫提出的大謀略,雖然沒有成功的可能,但即令可以成功,田建先生也沒有這種膽量。不過十餘年之後的九〇年代,已統一當時已知世界的秦王國,就是被這種起式的人民武力所埋葬。但田建先生不是旋轉乾坤蓋世英雄,不過一個自以為得計的庸才。他僅只「不聽」,還算有學問的,沒有咬該傢伙一口:「離間盟邦,動搖國本」,拉出午門砍頭,以向秦王國獻媚,已算十分運氣啦。

  最後齊王國的末日終於到來。紀元前221年,當秦王國遠征軍司令官王賁先生攻陷趙王國最後一個據點代城(河北省蔚縣),生擒趙王國最後一任國王趙嘉先生之後。田建先生和他的舅舅宰相後勝先生,照例派遣使節團,前往咸陽(陝西省咸陽市)祝賀。卻想不到使節團還沒有出發,事情陡變。

  《東周列國志》曰:

  「自此,六國亡其五,唯齊尚存。王賁捷書至咸陽(陝西省咸陽市),嬴政大喜,賜王賁手書,略曰:『將軍一出而平燕及趙,賓士二千余裡,方之乃父(王賁的爹是更有名的大將王翦先生),勞苦功高,不相上下。雖然,自燕而齊,歸途南北便道也。齊在,比如人身而缺一臂,願以將軍之餘威,震電及之。將軍父子,功于秦無兩。』王賁得書,遂引兵取燕王,望河間(河北省獻縣)一路南行。

  「卻說齊國王田建,聽相國後勝之言,不救韓魏,每滅一國,反遣使入秦稱賀。秦複以黃金厚賄使者,使者歸,備述秦國王相待之厚,田建以為和好可恃,不修戰備。及聞五國盡滅,田建不自安,與後勝商議,始發兵守其西界,以防秦兵掩襲。卻不提防王賁兵過吳橋(河北省吳橋縣),直犯濟南(濟水之南)。田建即位四十四年,不被兵革,上下安於無事,從不曾演習武藝。況且秦兵強暴,素聞傳說,今日數十萬眾,如泰山般壓將下來,如何不怕,何人敢與之抵對?王賁所過,長驅直搗,如入無人之境。臨淄城中,百姓亂奔亂竄,城門不守。後勝束手無計,只得勸田建迎降。王賁兵不刃血,兩月之間,盡得山東之地。」

  齊王國立國139年,到此覆亡。

  田建先生投降後的事是,嬴政先生把受賄最多的後勝先生,綁赴刑場斬首。後勝先生再也想不到有這種下場,他所接受的金銀財寶,這時再繳還秦王國。嬴政先生對昔日如手如足的結拜老哥田建先生,已忘了共生共死、共榮共辱的誓言。他如果把田建先生接到咸陽(陝西省咸陽市),安頓住下,像後代王朝那樣——後代的一些王朝政府,對敵對的君王,如果不殺頭的話,往往還待以最低的禮數,五千年歷史中,只有兩個冷酷無情的傢伙,一個是嬴政先生,另一個則是十四世紀明王朝頭頭朱元璋先生。

  嗟夫,政治性的友誼,稱兄道弟,乾爹義母,本來只算一屁,不過,嬴政先生品質上的刻薄寡恩,也使對方遭受的傷害更為慘毒。嬴政先生派遣使節陳馳先生,向田建先生保證,封他五百里(二百五十公里)采邑,田建先生看到其他五個國王的下場——殺的殺,逐的逐,當然感謝。

  可是,當王賁先生的軍隊押解到他的采邑共城(河南省輝縣)時,他發現啥都沒有。當了四十五年的太平盛世的君王,享盡人間榮耀的田建先生,在荒涼的太行山松柏林中,築屋定居,隨從他的宮人們,不久就紛紛逃走。田建先生只有一個兒子,年紀還小,這位王位繼承人每夜啼哭,使田建先生心碎。而地方官員對這位陌生的落魄囚犯,也沒看到眼裡,飲食供應,最初還好,之後也就時時斷絕。這個金枝玉葉的一大家人口,經常受到饑寒。田建老爹(他的年齡應在五十歲左右),更為傷感,一病而死,幼兒流落人間,不知道下落。齊王國的遺民聽到消息,曾為他作了一首悼歌:

  滿耳松樹的濤聲
  滿目柏樹林
  饑餓的時候不能吃
  口渴的時候不能飲
  誰使田建落得如此結局
  是不是那些——
  圍繞著他的客卿大臣

  嗚呼,共城(河南省輝縣),正是柏楊先生的故鄉。(事實上柏楊先生的祖先來自山西省洪洞縣,那裡先有匈奴,後有沙陀,看柏老的長相,如果不是匈奴血統,便是沙陀血統,反正可能不是漢民族。)我在輝縣從小學堂四年級讀起,讀到初級中學堂二年級,有一次我大怒,就把學堂開除(依普通說法,是學堂把我開除)。從此再未回去過,小時候從來沒有聽說過田建先生的故事。如果有一天能再回去,說不定縣誌之類地方性古書上,可找出記載。但記憶中,輝縣的田姓人家甚多,可能就是田建先生的後裔,這倒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尋根。然而,無論如何,田建先生已為他烽火中的歌舞昇平,付出代價。直到今天我們還可想像,直到秦王國王賁先生大軍從燕山向齊王國進軍時,齊王國國內反戰的聲浪,仍高沖雲霄。為了和平,他們不惜任何犧牲,結果,他們達到犧牲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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