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帝王之死　|　上頁　下頁
羋麋·羋圍(5)

　　慶封先生雖落得如此下場，卻不是等閒之輩，他死在任何人之手，都會甘心，獨死在羋圍先生——比他更壞的惡棍——之手，他要反擊。羋圍先生教慶封先生自己宣佈罪狀，是天老爺賜給他最後一次反擊機會。於是，他伸長脖子，拉大嗓門喊曰：

　　「各國請聽，不要效法楚國國王羋審小老婆養的（庶子）羋圍，謀殺他的國王，裹脅各國國君（諸侯）跟他的盟誓。」這些話一出口，立刻哄堂大笑，但大笑立即被克制，封國國君們不敢觸怒霸主，但仍忍不住掩口葫蘆。羋圍先生本想要羞辱慶封先生的，卻製造一個機會使慶封先生羞辱他，公開暴露他跟慶封先生原是一窩貨色，像屁股著了火，急急下令行刑。

　　羋圍先生丟臉砸鍋之後，企圖用煊赫武功建立尊嚴。恰好吳王國大軍攻擊楚王國的邊疆，以報復楚王國攻陷朱方之役。第二年（前537），羋圍先生率領五個封國的聯軍，大舉反攻吳王國，打算一下子並而吞之，結果在鳩岸（安徽銅陵）被打得大敗，只好撤退。這是第二次的丟臉砸鍋，使他心如火燒。武功既然煊赫不起來，只好靠土木功，蓋個堂皇富麗的宮殿過癮矣。這跟有些半瓶醋頭目一樣，在國外臭名四溢，人們嗤之以鼻，只好在國內教小民猛喊萬歲過癮一樣，乃是另一種政治意淫。

　　天下第一號兇險

　　羋圍先生在首都郢都（湖北江陵）開始興建章華宮，也稱「三休台」，蓋它閣下高聳天際，當時既沒有電梯，只有兩條腿往上爬，必須休息三次，才能爬到頂層。羋圍先生當然不必休息，非他的肺活量特別大，也非他的禦腿特別健，而是，他只要坐到轎子上，自有小民抬著他爬。這個宮所占面積，約二十平方公里，咦，不僅是個「宮」而已，簡直是個巨城，跟臺北市的面積相差無幾，縱是三藩市，也可比美。

　　僅這一點，也確有資格夠羋圍先生誇口：「俺雖打不過外國，可是蓋房子的功夫，應數天下第一吧！」章華宮在西元前六世紀已知的世界，是一座最高最豪華的建築，好像西元二十世紀紐約帝國大廈、巴黎埃菲爾鐵塔一樣，萬國景仰。

　　然而，羋圍先生還創下另一項奇跡，他特別喜歡三圍恰到好處的美女，他是一位歷史上最早而又最有名的「拜腰狂」，特別喜歡美女的細腰，章華宮中所有老奶，沒有一位是粗腰的。中國婦女講究三圍，應該從西元前六世紀就開始啦，以致有很多宮女，為了盼望得到羋圍先生的寵愛，便拼命挨餓，有些甚至活活餓死。這風俗不但普及於老奶，也影響到臭男人，有些大腹便便的官員和商人，只好用軟帶猛勒自己的肥肚。

　　——羋圍先生對世界唯一的貢獻，就是提倡女人細腰。美容院應該把他閣下當祖師爺，供奉牌位，一年四季，焚香叩拜。

　　西元前535年，章華宮落成，羋圍先生廣發請柬，邀請各封國國君，前來參加典禮。可能請柬的措詞十分謙虛，沒有威脅意味，各封國國君就來一個婉轉辭謝，禮到人不到。然而，仍有一位到的，那就是魯國（山東曲阜）第二十六任國君魯昭公姬裯先生，在楚王國特使半騙半迫下，前來與會。

　　羋圍先生大喜，在一場空前盛大的國宴中，慷慨地把國寶之一，名叫「大屈」的巨弓，送給姬裯先生作為回禮，姬裯先生千謝萬謝。可是到了第二天，羋圍先生想起這張弓價值連城，怎麼鬼迷心竅，一時高興，送給那小子，不由懊悔得又捶頭、又跺腳。

　　國務官（大夫）菹啟疆先生曰請你閣下少安毋躁，我能把弓騙回來。」於是拜見姬裯先生，曰：「昨天國宴，不知我們國王送給你一些啥禮物？」姬裯先生把弓拿出來讓他看，菹啟疆先生作驚喜交加之狀，嘖嘖稱讚，千賀萬賀，然後點頭歎氣。姬裯先生訝曰：「一張弓豈值你這麼大驚小怪。」蓮啟疆先生曰：「這裡面的學問可大啦。此弓名『大屈弓』，乃是楚王國的一寶，名聞天下。齊國、晉國以及新興的越部落（浙江北部），都曾派專使來求，敝國當然拒絕。楚王國強大，他們當然不敢用強。現在三國聽說弓在魯國，恐怕一定使用戰爭手段奪取。貴國可千萬重整三軍，慎守此寶。」

　　姬裯先生一聽，我的媽呀，這不是寶，而是禍也，趕忙把禮物退還。智囊伍舉先生聽到這件事，歎曰：「以章華宮落成邀請各國國君，沒有人來，僅只姬裯先生千里迢迢光臨，連一張弓都捨不得，而寧願失信。凡不能犧牲自己利益的，必將犧牲別人利益，犧牲別人利益多啦，累積怨恨，危亡立至。」

　　羋圍先生的權力，這時正達巔峰，而權力巔峰，也正是瘋狂巔峰兼糊塗巔峰，認為伍舉先生迂闊而不切實際。

　　章華宮落成後的次年（前534），羋圍先生滅掉一個重要的封國——陳國（河南淮陽），使一樁存亡續絕的仁義美事，化成一種邪惡行為。原來陳國第二十一任國君陳哀公媯溺先生，有三個兒子：長子媯偃師，次子媯留，三子媯勝。媯偃師先生早已被立為世子（柏老按：王國王位合法繼承人，稱太子，封國國君合法繼承人，稱世子），可是媯留先生的老娘，最為得寵，得寵的結果，爆發奪嫡鬥爭，而奪嫡鬥爭的劇情，也最單調，幾乎千篇一律，我們已報導過不少，以後更層出不窮。不過簡單雖然簡單，卻都是天下第一號兇險，演著演著，忽然轟的一聲爆炸，連靠近舞臺的觀眾，都會血肉模糊。

　　扒灰模式

　　媯溺先生雖然蠢血沸騰，但媯偃師立作世子已經很久，一下子找不出藉口罷黜，於是，媯溺先生想出一個解決辦法，任命兩位弟弟：媯招先生和媯過先生，分別擔任媯留的皇家正教師（太傅）和皇家副教師（少傅），囑咐二人曰：「將來，媯偃師死後，你們負責要他把國君寶座傳給弟弟媯留。」

　　這一年（前534），媯溺先生躺床不起，二人商量曰：「世子媯偃師的兒子媯吳，年紀漸長，媯偃師將來一定會傳位給兒子，怎麼會傳位給弟弟？與其將來動手動腳，不如今天就把媯偃師殺掉，一了百了。」再跟國務官（大夫）陳孔奐先生商量，允許事成之日，增加他采邑的面積。重利之下，必有昏腦，陳孔奐先生自告奮勇，把世子媯偃師先生刺死。國君媯溺先生悔恨交加，懸樑上吊了賬。

　　媯留先生當然繼承國君之位，媯勝先生，帶著小侄兒媯吳先生，逃到楚王國，向霸主哭訴，請求庇護。羋圍先生抓住機會，立刻擺出霸主架勢，親率大軍，向陳國（河南淮陽）進發。新坐上國君位置的媯留先生，板凳還沒暖熱，得到消息，嚇了一跳，連國君也不幹啦，拔腿就跑，投奔鄭國（河南新鄭）。只有媯招先生篤定泰山曰：「楚軍若至，我自有計退之。」嗚呼，他的計不過是賣友之計、賣國之計、無恥之尤之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